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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识君应是千古事
《范僧诗画集序》
庄周云: 莫逆于心,遂相为友。 在我看来,以庄子之恬淡无为,所谈的 友 ,应是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以我观之,友情之与 人生 ,有时像炼金术士所要寻找的那种 点金石 ,有时又像诗家寻找的彩凤之翼、灵犀之明,同声则相应,同气自相求。我与范曾先生相交二十余载,向把他视为渊博友,与之晤谈如读经典书;也把他视为风雅友,与之闲语如吟东坡诗;还把他视为豪放友,与之畅叙如饮杜康醅。情因遇故深,知音世所稀,每每与范曾兄相聚,我辄能领略到 兰亭之会,竹林之欢 的超逸。
辞达而理举。飞灵机智的话语,总像闪闪发光的珠玑,既能燃亮人的心灵,又能开启人的心窍。前不久,范曾兄信手写于我笔记本上的关于画家 分列九品 之妙论,便使我对绘事的理解,犹如洪炉点雪,醍醐灌顶。
范曾将画家分为正六品,负三品。正六品与官品位的排列次序,北辕适楚,数愈大者品位愈高:正一品者称画家,作品能赏心悦目,满足视觉之快感,而于心灵之启示则付阙如;正二品者为名家,作品风格独特,面貌自具,代有百数;正三品者乃大家,作品突兀于群伦,天下景从,代有十数;正四品者是大师,前足以继先,后足以开来,代有数人而已;正五品者谓巨匠,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未必代有其人,为艺史之里程碑式 人物 ;正六品者曰魔鬼,达至高至极之境,古往今来尚未之见,所谓能通邮置驿于人、鬼、神之间,与天地精神相往还者也。负三品,依次而下,数愈大则品愈低:负一品者叫痴,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不知美为何物者也;负二品者叫迷惘,探之愈久,其去益远,与美背道而驰而懵懵然不知觉也;负三品者叫恶棍,与美为仇寇,不共戴天,大体精神变态,心灵污溷,与罪犯趋近,苟有审美法庭,绝对判以死刑,立即执行,剥夺公民作画权利终身。
我想,任何有识者读了这段追来溯往、排比参照、以简御繁、亦庄亦谐、通雅渊博且没有学究气的最经济曼妙的文字,都会击节三叹,笑而绝倒。这种耐人寻味的点化评析,除了卓异的识力及丰厚的学养,似乎无法作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对于书画家来说,要摘取艺术王国里的皇冠,其难度不亚于铸山煮海。任何画坛巨子,必须要有他自己发现的 新大陆 ,必须要有他个人独有的 艺术符号 ;否则他就是一个 克隆 别人的工匠,一只附着于乔木上的
攀藤。范曾 以诗为魂,以书为骨 的人物画,磐磐乎气,郁郁乎韵,沛沛乎思,景之高致,笔之精妙,墨之酣畅,无不深深烙有范氏鲜明的印记。如今,范曾的人物画早已举世驰骛,万流腾誉,在中国画的艺术长廊里,驻进了一批他戛戛独造的人物。
国画中,人物画难工,简笔人物尤难工之。中国绘画史上,除五代之石恪,南宋之梁楷,鲜有能为之者。历史感最能闪射艺术家智慧的光辉。遥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当步入不惑之年的范曾,以其融通今古、目骛八极、心游八荒的才气与风华,直赴历史人物画创制时,便注定其作品必将大行天下。这是因为,自程朱理学在明代占据国学地位后,人性、个性便成了中国封建制度的鼎脔。人物在国画中,长期处于 点景 、 比衬 位置。清代以来,虽几经张扬,但终未跳出囚枷樊篱。历史早该发出 大雅久不作 的嗟叹了。范曾的人物画,弘扬中国人文精神,标举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仁人志士的亮节高风、傲骨烈魂。他以天地为心,以造化为师,以真为质,以美为神,以宇宙万物为支,以人间哀乐为怀,假历史之杯斝,大浇现实之块垒。试想,一个饱经忧患、步履维艰的民族,那些备受窒扼直至遭际 十年浩劫 压抑摧残的人们,在读范曾画时,怎不引起心灵之震颤,感到郁结之畅泄!范曾的人物画,是出自中国文化深层结构,呱呱坠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婴孩,一啼天下闻,确乎势所必然。记得当时我在解读《范曾画选》,体味画家这种历史责任感和艺术嬗变力时,曾不禁写下: 入仙境易,入魔境难!
浩博而矜慎,从不轻许于人的大学问家钱锺书先生,当年曾以 画品居上之上,化人现身外身 ,来揄扬范曾的创制。如今,范曾之画,又经二十余载磨砺,愈发归璞返真,清新宕逸,振奇拔俗,神警骨峭。白髯飘胸的老子,枕石梦蝶的庄周,泽畔行吟的屈原,横槊赋诗的曹操,炼石补天的女娲,御风奔月的嫦娥,面壁悟道的达摩,斫妖刺鬼的钟馗,把酒问月的李白,诗国圣哲杜子美,一代诗魂谢灵运,以及狂素、颠米、八大、鲁迅、蒋兆和、吴玉如、李叔同等神女仙子、高人介士、前贤先哲,都一一在范曾洁白的宣纸上与淋漓的徽墨里复活。范曾的创制,无不是在反复揣摩人物内涵基础上的提炼和升华,一幅幅里都藏着丰厚的思想和感情的世界,使其创制 形忘而后意在,简极而后神全 。赏读之,既拓万古之心胸,又纳天地于襟抱。范曾喜写一身皓羽的仙鹤,尽现其婉转高洁的仪态;更喜写纯真无邪的稚童,尽现其一尘不染的心灵。从澄如秋水般的眸子里流淌出的童真,常常是艺术家的利器。童真,应是范曾同情心、正义心、惊异力、想象力的 自然 涌流。范曾的创制,历史与现实扭结,狂放与清逸两得,真善美俱存,人格铮铮,画格熠熠。其笔力腕力功力学力,骨气才气神气逸气仙气,尽显画中。范曾以人格之光烛照画苑,仅凭书画,他便取得了与子孙后代对话的权利。
科学是光谱分析,即逻辑推演;艺术是光合作用,即灵性归纳。书画之道,资贵聪颖,学尚浩渊。范曾展笺动墨横锦,摇笔散珠,皆得益于他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
甲申年仲夏,河北 教育 出版社刊行了二十一卷本的《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这部洋洋大观的诗文集,荟萃了四百余年来,自十翼范曾上溯至其十二世祖的文稿。范氏家族,可谓代有文章高手,诗声不坠。刘向云: 少年好学,如日出之阳;壮年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秉烛之明。 范曾在总角之年,渐识渊源家学。他承传先祖范仲淹 先忧后乐 、 宁鸣而死,不然而生 之千载家训,并以希文公少时 断划粥 精神,砥砺品学。据我所知,范曾治学闻鸡起舞,年已望七的他,六十余载如一日,总是凌晨五时即起,凝神静气,驰骛书林,醉心名山事业。我以为,范曾的创制有两大精神支撑,一曰渊博,二曰睿智。二者相互渗透,相互涸润,相得益彰,互为羽翼。范曾读老、读庄、读易、读兵、读佛、读史、读诗,文史哲无所不窥,使其学富五车;睿智又使他不读死书,不钻书袋,进出自如,登堂入室,揽天下奇珍于襟怀,神而化之,变为自己的器识和才具。季羡林先生序范曾三千行长诗《庄子显灵记》中云: 我认识范曾有一个三步曲:第一步认为他只是个画家,第二步认为他是一个国学家,第三步认为他是一个思想家。在这三个方面,他都有精湛深邃的造诣。 如果说,二十年前范曾的诗名、文名,被其显赫的画名所掩;那么,今天因了范曾之 诗词 集、序跋集、论艺集,散文集等几十部著作之联翩付梓,遂将其诗名、文名凸墨于世,也使其成为中华大文化圈里的一个奇才、通才。论文苛酷精审之钱仲联先生推称: 范氏曾,今日学林之祭尊 ,真可谓一字千钧,非托空言。
范曾的诗词,立意高雅,情文双俱,设句破典, 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读来如闻大野马蹄,镗镗入耳。范曾吟诗,思如泉涌,顷刻间云霞满纸。甲申深秋,诗壇斲斯轮老手叶嘉莹先生逢八秩之庆,国内贺联纷至沓来,以叶先生之眼力,皆不离酬酢应景,乃喟然叹日: 此事非范曾莫可矣。 乃电话告以此意,不越十数分钟,范曾先生联发至叶先生电子信箱,词云: 妙手著华章,永托旷怀,论诗肯在钟嵘后;瑶池添瑞霭,遄飞逸兴,捧爵同来女偶前。 上联以《诗品》作者钟嵘誉赞其学,下联以《庄子•;大宗师》中女偊额手其寿,天然而去雕饰。捷思如范曾,当今不作第二人观。范曾谈艺, 论如析薪,贯在破理 。即使千字短文,也是历史掌故,信手拈来,妙语隽思,触目可见。钱锺书有言: 名家名篇,往往破体 。近几年,范曾有多篇学术论文,被《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隆重推出。其论二十世纪美的误区和古典主义之复归的《毋志众芳之所在》,谈战争与《诗经》的《岂日无衣,与子同袍》,均长达二三万言。范曾将论文作美文写,滔滔乎言辞,崛崛乎语次,笔致如大江奔涌,读来令人忘倦。范曾的散文,纵横捭阖,境阔意深,心连广袤,视及大千。不论是记述人物,叙评作品,还是忧世感时,针砭末俗,状物抒怀,范曾都十分注重语辞达意,雕琢文笔。然他之 雕琢 妙在无痕,他之求工,尽显天然,表现出其惊人的才气和功力。
范曾现为南开大学历史、文学两院的博导、终身教授,对于年已六十有六的这位大学者、大书画家来说,正是笔墨神驰之岁,诗文鹏举之年。一九八七年初夏,我陪范曾兄登临泰山,他曾以《赠存葆兄》、《黑龙潭边与存葆谈鬼》两诗赠我,不谙古体诗的我,也曾不揣谫陋,未计平仄,写一诗酬和,现录于下,权作小文之结尾:
天籁有倾江左树,
神州出我范三郎。
笔底国魂烛日月,
胸中剑气鼓箫簧。
虎尾春冰小坎坷,
马蹄秋水大篇章。
识君应是千古事,
云自卷舒风自狂。
二~~四年九月十六日於济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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