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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成:伤逝的雪
犬声沸沸。我带来了村医狗子叔家昏暗的煤油灯光。夜晚的寒冷顿然消失殆尽。我呵呵冻得发麻的小手,卸下了一身沉重的恐慌。
当母亲嘤嘤的啜咽将我带出梦中时,我看见了病中的母亲长长的坐影拖在墙上一晃一晃。成儿,仙仙高烧的厉害,你快 快唤你狗子叔去。母亲守着一苗如豆的灯火,抱着两岁的小妹仙仙泪如泉涌。母亲吩咐我时,黑亮黑亮的发梢连在了灯苗上,咝咝一声曳出一股焦味。
狗子叔是村里惟一的赤脚医生,家在离村足有五六里路的一个荒滩上。在夜晚,一贯胆小的我对那段路尤为发怵。但在煤矿上打工的 父亲 还没回来,我只得硬着头皮冲进狰狞的夜幕里。
冷嗖嗖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寒颤。猫头鹰的叫声很凄厉。远处明明灭灭的几点磷火铺在我惴惴的目光上。我的内心一下子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叭嗒叭嗒声滚动在狰狞的夜色里,翻动着我慌恐而急促的心跳。我喘息粗重,扔下一种迷蒙的白气。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追来
我擂响了狗子叔家的门。
狗子叔匆匆地挎上了保健箱 当我们蹿进我家的院中时,屋子里一片漆黑,静极了。我摸索着划着了火柴。煤油灯已撞翻在炕上,母亲倦曲着。还没看清母亲究竟怎么了,火柴梗就从我灼痛的手中飞出,灭了。我又划了根火柴,点灯。母亲闭过气去了,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桃骨子。仙仙口吐白沫,眼睛发蓝,被母亲抱在怀中。我一下子呆住了,泪水汹涌淌出。狗子叔用手在仙仙的鼻子上按了片刻,摇了摇头。我的心在撕裂
母亲在我的嚎啕声里终于醒了过来。把仙仙送了,狗子叔说。不,仙仙没死,仙仙 母亲的声音已嘶哑。在陕北,12岁以下的孩子死了,不能入棺,是要扔在野地的。我含泪寻回了一个半新的筐子。仙仙 我苦命的仙仙呀 母亲哭着用身子护着妹妹,生怕狗子叔从她手里抢走。嫂子,让孩子走吧。在狗子叔凄凉而无奈的劝解下,母亲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抱着仙仙的手。
这时候,天已大明。雪仍在落。在陕北,有个说法,人死了落雪,意味着死者的灵魂能升入天堂。我提着筐子,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放声大哭。我怕我的哭声惊扰了睡着的妹妹,但压抑的哽咽声还是泄了出来。咯吱 咯吱 踩出的脆响如刀子一样往心上扎,我大脑里一片空白。那是我至今所遭受的最为沉痛的 心情 。跌跌撞撞的我,沉在泪珠里的心境一片空白。铅色的天空在泪珠里旋转。茫茫的雪野在泪珠里旋转。近我瞳孔又远我瞳孔。我在一个沙圪坨里将筐子放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茫然中转过了身/我无力地挪出几步后忽然记起了那个筐子。我将妹妹轻轻地从筐子里抱出来,放在雪地上,轻轻地捧起一把把干净的雪盖在了妹妹身上。雪塬无语。我听见了妹妹嘹亮的哭声,我看见了妹妹明澈如水的眼睛 很多年来,每当想起那片像妹妹的眼睛一样纯净的雪地,我的心底就有一股积压了多年的泪泉涌淌而出。我虽不知道它到底是消解了还是加重了我的心酸和痛苦,但我确信那是我一个人的、心灵深处的雪地。
记得我跌跌撞撞地带回筐子时,狗子叔一下子拉长了脸。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一个错,这只筐子就是妹妹的棺呀!我看见母亲正吊着液体,只留一条缝儿的双眼毫无光泽地直着,无泪。望着神情呆滞的母亲,我悄悄地拭去扑扑滚落的泪珠。我不能哭了,真担心母亲会受不了。我苦涩地拿起了筐子再一次跨出大门 童心被 生活 击碎的这个情节,一直在我的视野和脑海里晃动着。我明白它已成为我的一个伤痛的结,我知道那场雪在心灵深处是不会融化得了。
2001年的一个茫茫雪天,乡下的表叔找上门来,凄怆地说:一个女骨,4000块啊!狗日的警察查得紧呀,就看娃娃你了 表叔愁云满脸,声音中渗满了苍凉。(城里规定尸体一律火化,但家乡有人认为,全尸的女骨同死者火化才符合乡俗。)望着表叔皱纹簇叠的脸,想着农村神秘的合葬和紧巴巴的日子,我沉默了 当我看见他们将那个十几岁的女尸从医院的太平间抬出来,生硬地扳成坐状,放进出租车时,我的心一颤。我很后悔答应护送出城。飞翔的妹妹,还拥有一场雪;但女孩呢,女孩又有什么?如果妹妹是和女孩的年龄一样时飞翔,那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我通身一阵发冷,再也不敢往下想。很多年来,企图竭力走近记忆中那片清晰无比的雪地的我,虽然总看不消妹妹仙仙的模样,但我确信她在天堂微笑。
是谁让如花的女孩成为葬品
拎着戾气的乡亲们
透着麻木的乡亲们
你们的纯朴与坦诚
在谁的心里库存
你们的泪水和厄运
又在谁的掌上翻涌
我泣血的乡亲们呵
我写下这么几句诗,为妹妹,也为那个女孩。我的祭词远比那些事件的实景苍白得多。这我清楚。但谁又能理解一颗脆弱的心所做的无力的祈祷和哀痛?
送出妹妹的几天后,到沙丘中拾柴的我,在雪光明晰、飘忽中禁不住又来到了妹妹飞翔的雪地上。暗淡的天空垂得很低。雪地上已苍苍凉凉地臃肿起一个小包。我抚去了妹妹身上的雪,发现妹妹已冻得硬邦邦的。脸色发紫,冰凉冰凉。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雪地光亮,雪光浩荡。风冷嗖嗖地从耳根吹过,撵散了从我鼻孔扯出的淡淡袅袅的气团。我机械地抱着妹妹,一任泪水哗哗地淌
不远的丘尖上,一群乌鸦在呱呱哀鸣。决不能让这群家伙伤了妹妹,我团了一个雪球向它们狠狠扔去。乌鸦扑喇喇飞起,飘向远处。可不大一会儿又飘了回来。我大声吆喊。我连团雪球发狠扔出。乌鸦在我的头顶盘旋,呱呱地叫着,声音很是凄厉,和深冬的寒冷是那么地合拍。我决定掩埋掉妹妹。我艰难地用手扒过雪层,地面坚硬如铁。我抬起脚,使劲地跺。跺。跺。
后来,我写下了如下几句
乌鸦在头顶摊开
咕咕的哀鸣洒落一地
飘散着凶险和死亡的气味
步入天堂的妹妹
不知如何面对
躺卧在雪地的骸
乌鸦悲啼仅仅是
饥饿和生存的沉重
同一个场面
我坚守着人类的痛苦
雪原涌动
乌鸦有什么错
我又为何这样凄茫
头顶的乌鸦愤怒的翅膀扇起的风,凉意森森。尖厉的哀鸣掩不住觅食艰难,面临死亡的恐惧。我突然决定放弃用土掩埋妹妹。我抱着妹妹发硬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丘尖,放下,在乌鸦凄凉迫切的目光中,重新捧起一掬掬洁净的雪轻轻地在她身上无力地撤着
我的心痛,妹妹,你在天的灵魂能感知吗?妹妹,记着,今夜你一定要飞入我的梦里,让哥哥再看看你永生的模样。
怀念红狐
那一年,我家耕种的荒地离家足有二十里。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和爹锄了一天地往回赶时,就看见了那只叼鸡的红狐在不远的沙丘上站着,眨着水漉漉的两只菱形眼默默地望着我们。我的心里腾地起了一团火
红狐的出现是在十多天前的一个月夜。那时,淡淡的麦香渗在月光里浸濡了村子的夜空,仿佛要流进心里来。出院撒尿的我,猛然间听见鸡窝里响起几声惊恐的呱呱声。我揉了揉睡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团红艳艳的火在眼前掠过,蹿上院墙,箭一样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疑惑地走到鸡窝边,见地上洒了一滩扎眼的血。黄鼠狼叼鸡了,妈。我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母亲,她一手持着煤油灯,一手罩着灯苗出来弯腰查了鸡窝,叹了口气。那是只红色的黄鼠狼,我说。那是狐,娃。母亲渗满无奈的声音纠正了我的错误后,就回屋去了。那只老母鸡原打算卖了给娃攒学费的,母亲的唉声叹气混着爹响响抽烟声飘出屋来,让我暗恨自己怎么当时没手脚伶俐点
偷鸡贼,今天非逮住你不可。我气恼地迈开小腿向红狐冲去。红狐冷冷地看着我,把我没放在眼里似的,一动也不动,待我快到跟前,才甩甩长长的尾巴倏地一蹿,不紧不慢地逃,不时还回头瞅瞅爹那儿。娃你追不上那家伙,不要白费力气了。爹喊声未落,我绊倒在地,一只鞋从脚上飞出,掉在了身边。我站起,拾鞋,向红狐狠劲扔去。红狐箭一样射出,跑上另一个沙丘尖后,就消失在了茫茫暮色里。我沮丧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回头却见红狐又在原来引诱我的那个沙丘上站着,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爹。偷鸡贼,有本事你等我到跟前再跑,我恼火地站起,又向狐追了过去。狐双腿一跃,朝我迎面闪过,蹿到爹身边,似要挑逗爹去追,见不理,长嗥着在我们周围绕着圈子。娃你不要追了,这畜牲的窝就在附近,说不准还能扒一窝狐崽子哩。爹你怎知道?你没看见这畜牲肚皮下的奶袋子鼓鼓涨涨吗?爹咧着嘴说。
果然,我们很快就发现附近的一个沙圪坨里有一黑土硬圪台,圪台下迎西有一洞,洞前涌起一堆土,不是新痕迹,若不是走近了根本发现不了洞口。爹把耳朵贴在洞口听,我也学着爹的样子凑了上去,很快就听见了几种不均匀的呼吸声。幸亏洞不深,要不我们就费事了,爹掩不住一脸喜悦。红狐见我们用小锄往外扒土,长嗥着蹲在十多步外,双眼流下泪来,乞求地望着我们。很快,我们就看见了四只狐崽,圆乎乎地蜷成一团像小绒球,眼黑黑黑的,眼白白白的,清亮得像小星星。扑闪扑闪地望着我们。把狐崽子拿回喂上些日子卖了,够我娃好几年的学费哩。爹的喜悦感染了我,像吃了块糖似的顿觉甜滋滋的。我展开布衫襟子,捧起它们,明显感到它们在颤抖。
红狐一路尾随着我们,凄凉地干嚎着,引得我布衫襟子上的四只小狐崽也哀鸣不止。我不耐烦地赶了它几次,它都不走,直到快进村时,它才站定,干嚎着望着我们,引得村中的狗也狺狺不止。我的心一软,站定就要央爹放下狐崽,犹豫了好一会儿,忽想起那只预备我学费的花母鸡来,遂把心一横向红狐狠狠唾了一口唾沫,掉头追上了爹。不久,我在小学课本中学到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的一段文字。当我读到老麻雀为了救护小麻雀,在庞大的猎狗面前奋不顾身时,我不禁有眼泪滑落双颊,混着鼻涕一起淌下嘴角,而其他的同学却一脸的轻松,我暗暗庆幸自己遭遇了红狐,才在童稚的无忧无虑中辨别出一种特殊的味道 那时,四只狐崽只有一个多月,还没断奶。它们通体雪白,只有鼻头和尾巴发红。母亲用玉米面糊糊每天喂它们,间或也到邻居家讨些羊奶给它们改善一下伙食。我这才明白红狐偷鸡原来是为了这四个小狐崽子。我越来越喜欢这四只狐崽,常逗着它们玩。这种人狐和谐相处的局面刚刚维持了不久,一个月光朗朗的夜里,院中突然响起了长嗥声。睡梦中惊醒的我揉揉眼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我扒起窗子上的猫眼洞布向院中一看,见那只红狐昂着头站着长嚎。屋里的四只小狐也哀鸣起来,屋里屋外的狐叫声凄凉地响成一片,引得村子里的狗汪汪地叫。红狐仿佛没听见沸沸的犬声,长嗥着立在门扇上,用爪不停地抓着门。我心里酸楚楚的,正要央爹放了狐崽,见爹操起顶门棍去开门,却被母亲劈手夺下了。我跳下地,拉开门,狐退到了院中,哀鸣着伏下前腿。我发现红狐已比那日瘦了许多,双目黯然无神,表情呆滞地望着我们,眼角隐隐有泪痕。很多年后,红狐哀痛的嚎叫声还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到了我的记忆,让我变得伤怀不已。我曾试着将那份感动讲给一些城里朋友分享,但他们一脸的漠然,反揶榆我是艳遇了聊斋里的狐女了。一股悲哀突然袭击了我,我知道一种东西在生活中已丢失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记得当时,我正用手臂抹眼角上的泪,爹喊狗声猛然在院子里响起,我不由得心头一紧,才发现是邻居家那只高大威猛的狼狗已出现在院子里,龇着牙,喘着粗气要向狐发起进攻,被爹死死抱住脖子。红狐还没有走,只是嗓子已嘶哑,发出一种揪心的音节。母亲抱了四只狐崽,轻轻放到了大门外,红狐迫不及待地叼起院中的一只柳篮子,放到了狐崽们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四只狐崽便爬了进去。我要过去阻止红狐带走篮子,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红狐叼起篮子,看了看我们,飞快地蹿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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