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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大的雪。白砂糖一样的雪粒扑簌簌地从空中筛了下来,铺天盖地、劈头盖脸,瞬间覆盖了山川大地,天地一片茫茫。2017年的第一场倒春寒,就这样在干旱了大半年的西海固土地上肆虐着,刚刚变暖的天气一下子又回到了数九寒天,阳坡的一些嫩草芽、桃树上结出的花蕾也在严寒的威势下销声匿迹。突然而至风雪确实冰凉彻骨,更令我感到内心冰凉的是一向健康要强的母亲病倒了,经过了多方医治,现代的医学最终还是没能唤醒母亲半边身体的知觉,我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家有病人的现实,日常 生活 中多了一项主要的工作 照顾母亲。
刚从医院回来那会儿,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每天晚上都给母亲洗脚。取出洗脚桶,接上热水,撒一撮食盐,插上电源、调好水温,把母亲的双脚放进去。洗脚桶里蒸气腾腾、水泡咕咕,母亲微闭双眼,很舒服地享受着。 父亲 看着看着,抿着嘴笑道: 看你妈的脚丧(难看)吗,咋长了那么个脚,活像个瞎瞎(鼹鼠)!看我的脚端得能够上线! 父亲一边说,一边得意地把他的脚展出来让我们看。父亲的脚确实扁平、单薄,端正,而母亲的脚两头尖小、脚面高凸,只有大拇指伸着,其余四指全部弯曲蜷缩在脚掌之下,摸起来软乎乎的、似乎没有骨头。整个脚呈畸形,看上去真的像一只缩着头的瞎瞎。父亲当然知道这是小时候缠脚导致的畸形,但他就爱这样故意挤兑母亲。母亲也不甘示弱: 人不如人了,连脚都长成瞎瞎了!你的啥东西都好,看把你能的! 几十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争吵斗嘴。
母亲有妇科疾病,小便淅淅沥沥地排不利索,猛然用力比如咳嗽、大笑、打喷嚏等都会遗尿,得了这场病以后症状更加严重。晚上睡觉之前上厕所,母亲在坐便器上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尿下多少。我说尿完了就走,她说再等一会儿,再困一困。等了片刻,我进去问,完了?母亲答: 完了。 真的完了?我试试看。 我一边问,一边往母亲跟前走,并且做了个抠脚心的动作。母亲的脚底有痒痒,怕我挠着,用手阻挡着,嘴却歪向一边,眼睛半眯,浑身抖动,已经笑得坐不稳了,随即屁股下面又响起了刷拉拉的响声。母亲便秘,每次如厕都要等很长时间。我把母亲扶上坐便器,就到外面去等,完事后母亲就大声喊: 尔萨 扶我来! 尔萨是我儿子的名字,自打我有了孩子,母亲再也没有当面叫过我的名字,偶尔要叫也是叫我儿子的小名。我一边答应一边往里赶,母亲耳背,听不见答应,以为别人没听见,一声接一声地喊。以后母亲喊我,我不答应而是把脚步拌得响响的往过走,母亲听到脚步声就会停下喊声,静静地等着。我故意躲到厕所门边观察,母亲坐在那儿一边向门口张望,一边自言自语: 听着哧嗒,哧嗒地往来走着呢,咋还不见来? 等一会儿不见人来就会再喊, 尔萨 奥 尔萨! 而且喊声更大,音调更长。我再拌脚,喊声再次停止。 人往来走着呢么,你挣着咋呢! 我笑着闪身进去,母亲见自己受到了捉弄,就用能动弹的一只手够着打我,眼泪已经笑出来了。这让我想起了看小孩儿的事。小孩子睡醒以后总会大声哭泣,但听见大人走到跟前来,揭过被子就会停止哭泣静静地等着,等一会儿不见人抱又会继续哭泣。这两个场景是多么相像啊,难怪人们说人在世上活着一个来回。
母亲原来就耳背,害病以后更严重了,跟她说话有些费劲,我就学着用肢体语言比划,大多时候她都能准确得读懂我的动作。我们小区前面的空地上有小商品展销会,商家为了促销,还邀请了耍猴的、驯兽的、杂耍的,演出助兴。周末天气很好,我用轮椅把母亲推出去凑热闹、散心,去了才发现展销会的场地布满砖头瓦块,凸凹不平,轮椅推不进去。母亲说,你把我推到树荫下面,你进去看马戏去。把母亲单独放在树荫下面我当然不放心,安顿好母亲,我到展销会的围墙内转了一圈马上回到母亲身边。母亲问: 这么快就出来了,你进去看了个啥? 我伸出双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样子,母亲马上意会: 奥,你看了个套圈圈儿的! 远在新疆的姐姐好夸耀,时常发一些孩子的生活照片让我们看。一次姐姐把两个儿子的合影发到我的手机上,我拿给母亲看,母亲没见过这两个外孙子,当然认不出来,问我是谁。我伸出左手,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上做了一个来回宰割的动作,母亲马上意会: 是新疆尔萨昂? 尔萨是姐姐的大儿子,专门做宰牛贩肉的生意。母亲又问另一个小伙子是谁,我拉出母亲的手掌,在上面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母亲立马会意: 哦,才几年时间,把哈格长了那么高,已经超过他哥哥了! 哈哥是姐姐的小儿子,在南京上大学。还有许多对话,我们都能用手势交流,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我比划的并不是很像,母亲也没有学过哑语,但每一次都能顺利交流,可能我们母子之间除了血脉相通之外,在心理思想上也有相通之处吧?
母亲得的是脑梗,右半个身子使不上力。这种病除了药物治疗,功能锻炼十分必要。早上五点钟,我准时起床,小解洗手,打开电饭锅开关,随即走进 父母 的卧室,给母亲穿衣戴帽,搀着母亲上厕所洗脸,接着搀扶母亲在客厅里来回转圈。走够二十圈,稀饭已经熬好,扶到饭桌旁边吃早餐服药,然后抓紧时间再走二十圈,就到上班的时间了。中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搀母亲走路,然后才吃饭休息,下午下班进门仍然是搀母亲走路,然后吃饭服药,睡觉之前再走二十圈。每天五个时段共走一百圈,大概一公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年下来,母亲的身体没有出现好的转变,我那曾经骨折过的左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疼痛。
春节刚过,天气乍暖还寒,多数人还在家里享受新春的喜悦和 亲情 的温馨,我却提着一袋子医学光片,抱着侥幸的心里登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希望得到好的结论,希望县医院的诊断结果是个误诊!挂号,找专家,做核磁,拍片子。折腾了几天时间,花了近千元,又一次买回了几张薄溜溜、黑呜呜、面目可憎的光片,得出的结论和县医院的完全一致 股骨头坏死。医生说这种病是医学上的一道难题,除了置换人工股骨头再没有别的办法。拿到确诊结果的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那年事已高半身不遂的老娘咋办,谁会像我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的生活、扶她走路呢?我的一条腿几乎废了,连自己正常行走都不行,需要拄双拐,我也成了病人,再也无法搀扶母亲了。有时妻子出去,母亲要上厕所,眼睛干绷着就是到不了卫生间,我们娘儿俩都深深地感到无奈和无助。世间有一种无奈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而现在对我来说最大的无奈就是母需养而子无力。一个家庭,两个瘸子,四只拐杖,这是怎样的凄楚和悲哀啊!好在正值寒假,儿子在家,他完全顶替我伺候奶奶,每天给奶奶穿衣洗脸、扶奶奶上厕所走路。 噔儿 噔儿 屋子里回荡着沉闷、单调而有节奏的拐杖声。儿子扶着奶奶在客厅里一圈接一圈的走动。我搞不清这是一种责任的接力还是孝道的传承,内心既温暖又酸楚。虽然儿子暂时能顶替我伺候奶奶,但这不是长久之策,他还有自己的学业,况且他才十六岁,还是一个正在做梦的年龄,他的梦境里应该有蓝天碧野、艳阳鲜花而不应该出现疾病伤残和贫困责任。他单薄稚嫩的肩膀上不该担负这样沉重的担子。
中国的 孝 字,是会意字。从甲骨文看到似乎是一个儿子,弯着腰,弓着背,背负着老人慢慢行走。古人真是太聪明了,一个孝字,就很直观的道尽了这种背负的沉重和艰辛。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真正体会到这种沉重和酸楚呢?有病在身,家有病人,悠悠苍天,谁知我心!
作者简介:马克文,男,六十年代末期出生,宁夏固原市西吉县第二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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