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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2日,在学校上班,忽然感到受过伤的左腿开始发疼。刚开始还以为是累了或冻了,休息几天就会好。好多天过去了,痛感时轻时重,但始终不曾消失。心头飘过一丝担忧,莫非医生六年前的预言又要成谶,于是拍片子、做核磁,过固原、上银川,一次次地不甘,一次次地期盼,一次次地失望。股骨头坏死几个可恶的字眼一次次地出现在大小的诊断报告单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又是我?医生也说过还有百分之六七十的 成功 率呢,为什么好的预测不能实现,而坏的预言却像魔咒一样无法摆脱?我的一条腿已经挨了两刀了,难道还要挨第三刀、第四刀?我无声地对着虚空发问,得不到任何回音。怨也无用,恨也无益。最后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听从大夫的建议减少活动、拄上了双拐。银白色的拐杖撑起了一条无力的残腿却降低了精神的高度,走在人多的地方感觉有无数双带刺的目光落在脊梁上,刺得 人生 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病情还是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腿越来越疼,行动越来越吃力。2018年12月29日,一八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住进了西京医院骨科病房,2019年1月2日,一九年的第一个工作日,锯掉了一截娘胎里带来的、已经坏死的骨头,换上了冰冷的金属假体。
年份更替,辞旧迎新。我却蜷缩在医院的病床上以这样的方式 辞旧迎新 。中国有句古话叫事不过三。我的一条腿上已经挨了三刀了,不知这三的后面还有什么!
一被索要的表扬信
我这人福浅,外面的饭吃不惯,去西安时让妻子烙了几个锅盔带上。病房里人多、味杂、温度高,睡觉前我把干粮口袋挂在楼道一侧的门把手上通风透凉,早上起来,门一打开,一位清洁工在那里忙碌,食品袋却不知去向。搭讪询问,对方很不耐烦地说,晚上放的东西这时候才找,换别人早就没了,你看这个柜子里有一包东西是不是你的?谢过清洁工,把东西提回来。
临近中午,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都已昏昏欲睡,那位清洁工走进病房,径直来到我的床前: 今早是你从我那儿把一包馍(mu)拿走了?
嗯,咋了?
我捡到保管了那么长时间还给你,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啊?那你说你咋谢我呢?
我被问得不知所措,只好说那个塑料袋里装着两个锅盔值十块钱,我给你十块钱咋样?对方摇头。要么,如果你不嫌弃,你把那包干粮拿走,只要不糟蹋就行。
我拿你的馍(mu)干啥?那你写封表扬信就行了,你写上是骨科七楼的保洁员胡女士捡到主动归还的。 那妇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是住院的病人,没笔没纸,拿啥写!
看你戴着眼镜挺斯文的像个识字人,连个笔都没有! 胡女士愤愤地走出病房,很快就从护士站要来了一支中性笔和一张住院病人登记表,说你就在背面写吧。
我接过纸笔爬到病床上写下了如下文字。
表扬信
昨天晚上,本人把一包干粮挂在骨科七楼的楼道门上通风透气,被上早班的保洁员胡女士捡到。胡女士捡到后并没有私藏或据为己有,而是妥善保管,寻找失主,主动归还。
胡女士虽然衣着朴素、工作平凡,但她的这种拾金不昧、乐于助人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和发扬。在此对胡女士的高尚行为提出表扬!
X医院骨科七楼四十二床病人XXX
2018年12月30日
胡女士 拿着表扬信仔细读了一遍,说: 是一大包,不是一包,你再加一个‘大’字。
我又随手在 一 字的上下各加了一横变成了 三 ,并解释道: 字写的太密,‘大’字没处加。表扬好人好事本来就应该夸大一些,所以就写成‘三’了。
胡女士见说的有理,脸上浮出一层虚虚的、怪怪的笑容。就像一个在众人面前偷着溜了屁的亲戚一样,既有侥幸得手的得意,又有被人揭穿的担心。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些办公室里藏着赃款,却坐在主席台上大讲政治站位和廉洁自律的官员。
唉,人啊,人!
二 屁大一点事
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最难受的是困乏和口喝。好在我已经是 三进宫 了,是 久经考验的战士 ,这两种熟悉的痛苦是可以承受的。这一回又增加了一种新的痛苦 饥饿。从上一次吃饭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小时了,一碗拉面的热量早已消耗殆尽。童年时挨饿的感觉又一次在我的潜意识里复活了,清晰而真切。中午时刻,我的伙伴们赤着脚,展着双腿、在大门外墙根的阴凉里靠墙坐成一排,双手搓着腿上的垢痂,两眼盯着大人劳动归来的路口,用带着哭腔的声调喊,妈,工散了吗?你咋还不回来,饿死我了!喊声悠长、凄凉、惆怅,好像一股泉水在薄冰下艰难蠕动。如果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整个场面就会失控,泉水马上汇聚成溪流,在古老、破败、饥饿的小山村里流淌。
东墙根的阴凉在一寸一寸消失,伙伴们的喊声在一声接一声地起伏,我立刻加入到哭喊的阵容里,正当我卖力地喊叫时,妻子摇着我的头喊,: 老马,老马 ,叫你不要睡觉,你还说起梦话来了!醒来,快醒来!眼睛睁开!
我― 没说梦话,我喊妈着呢!
唉,这老家伙还迷糊着呢,嘴里还胡说着呢!你赶快把眼睛睁大,看我你能认得吗?
我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张模糊而遥远的脸。妻子用棉签蘸水润了润我的嘴唇问我哪儿不舒服。我说饿得难受,想吃一点东西。她说,你再忍一忍,医生说六个小时以后才能吃。
困不许睡,渴不让饮,饥不能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耗着。一个漫长的夜晚终于熬过去了。护士来换药,妻子问六小时早过了,现在可不可以吃东西?护士问行下气了没?我说没有。护士说,还不行,等到下气通了才能进食。护士走出病房,我对妻弟说,三十多小时水米没沾牙,肠子都饿着沾到一起了,还哪来的下气?你让我先少吃一点再说!妻弟端来一杯小米粥,让我用吸管吸了两口,又喂了指头宽的两绺酥馍,再说啥也不给了。有了这几口食物垫底,我的胃里好受了一些。过了一会儿,肠子开始蠕动,一股温热的气流蚯蚓一般顺着肠道慢慢向下窜去,最后停留在肠底。就像溪水流过干裂的土地,所过之处变得湿润、柔软、有活力。接着,第二股、第三股气流相继向后窍涌动并和先期到达的汇合在一起,越积越多,终于 噗 地一声排出体外。
啊,终于通气了!我感到了气流在体内流通的通透和舒畅,更主要的是可以吃东西了!将剩余的多半杯稀粥和一块酥馍一扫而光,我还觉着饿,但他们好歹再不让我吃。
唉,不就是屁大点事嘛,还把人饿了这么久!医生就是会糊弄人。
三 疼痛的骨头
回到家里,妻子说她把那半截骨头收拾回来了,问我看不看?我说算了吧!锯掉的东西已经不属于我了,你还收拾它干啥?
妻子用埋怨地口气说: 看你说的!它虽然不能用了,但毕竟是你身上取下来的东西,在你身上长了五十年了,怎么舍得随意撇了呢?再说了,就是以后到那一世里,有它在,你的身子是完整的、全美的。 妻子的语气是平静的、轻淡的,似乎在谈论儿子的学习或菜店里蔬菜的价格一样。
是啊,从娘胎里带来的、凝聚着 父母 血液的、与自己同生共死五十年的东西怎么舍得随意撇掉呢!我差点犯了一个低级的大错。这块小小的骨头曾经支撑着饥饿的我在艰难困苦的童年里寻找欢乐、支撑着瘦弱的我在大大小小的学堂里追寻理想、支撑着忙碌的我在严峻冷漠的现实中养活老小。现在伤了、病了、不能用了,我怎能狠心地将它丢弃呢!冥冥之中我与它达成了一个约定,等我腿好了、能动弹了,我要把它仔细清洗,不留一点儿尘世的污垢和尘埃、不留一点现代医学的药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埋在老家木匠湾的老坟院里面,等到将来的某一日,我们在那里会合。不管是三年五载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也不管它完好无损还是化作泥土,只要到那方土地下面我们就能相见、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全美的机体。因为那儿是我永久的归宿。
一个月过去了,植入体内的金属配件已经能撑着我慢慢活动了。那截锯下来的骨头仍然没看一眼,不是冷漠无情,而是怕疼!
后记
夜已经深了,春节晚会的欢歌笑语不绝于耳,窗外的炮声此起彼伏,烟花竞相绽放,热烈、灿烂、美丽,绚烂着小城的夜空。时光的溪流把我们带进了己亥年春天的大门,又是一个新的节点、新的开始,但愿这一次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而不再是又一个不幸的轮回。
作者简介:马克文,宁夏固原市西吉县第二中学教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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