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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人魂归处,青冢染梅香
熊奉梅
忆那身披雪袍,手抱琵琶,离开汉宫去往朔北茫茫的落雁女子。
题记
马车辘辘,遥望汉宫,那恢弘与雍容曾是她所期待的,也是她所畏惧的。而此时此刻,被选为和亲汉女,远去朔北,不知是份幸运还是种无奈。
她大抵是幸运的吧,因为她如愿以偿地远离了人心叵测的汉宫,远离曾属于她的却无人问及的掖庭一角。她有些不甘,却也自在。因不愿贿赂画师而求不来宠幸,其实也无妨。于是她早晨捧过那透过窗棂的细碎阳光,夜了便常常一人欣赏那圆了又缺,残了又满的月,忆起家人唤的一声小名 皓月 ,拾起几缕久违的温暖。
可她也无奈,无奈于身为一个平民女子的命运。
她忆起,初至掖庭几月,家中来书,本是万分欣喜地拆开,谁料问候浅浅,长篇的却是 父亲 对她满满的期望,愿她在宫中搏得一席之地,以此兴旺宗族。她的外貌出众,气质清丽脱俗,虽出身平民家庭,却也通文墨,擅舞蹈,懂得对弈之巧。她无法像其他女子那样想方设法地去追寻机会,无法学会勾心斗角。可若自己无所依傍, 父母 又该如何老有所终?
汉宫皎洁的月可沁冷人心,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炽热。大汉王朝是那样强大,以至于南方匈奴愿附庸于汉,便以和亲为契,缔结友好条约,护边塞安宁。她愿去燃烧自己的青春,去换得边塞的安宁。
作为一个人,她却是大汉的一份精美的礼物,是礼仪之邦的一个见证。为何而付诸一生,为何落泪,又为何展颜,她没有答案。
她微闭双眼,原生于南方的她,本就是长途跋涉去往长安,而此时,在颠簸中更是离故土越来越遥远。她手中执着卷古籍,身旁伴着把琵琶。她身侧有着护送的长队,同行的信使紧随其后。中原文化也随着她走出汉塞,去往塞北。
路途遥远,风沙漫漫,昭君提笔写下一首《怨词》: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她和着琵琶,内心愁苦仿佛泉涌,凝在了歌中,一弦一律,皆令人怜爱。飞往南方的大雁,险些忘记展翅,似乎是要为她停歇。
到达朔北,即将成为她夫君的呼韩邪单于亲自护她下马车。她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是赤诚与期待。他的汉话说得不太流畅,可也十分清楚。纵然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天气,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手掌的温暖。
她想起这个男子初见她时眼神中的光彩。他赏着她的美,面露微笑。可她却不知那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只是对元帝的逢迎。她永远记住了元帝想纳她为己有却不可的懊丧表情,也庆幸这个柔糯的帝王遵守了承诺,给予了家人沃田良宅,金银珠宝,让父母老有所终,衣食无忧。
来到南匈奴,她便逐渐隐去作为王嫱的自己,更多的是身为宁胡阏氏,身为南匈奴的王后的自己。
呼韩邪单于是南匈奴的统领者,他带她骑马,射猎,去看草原的落日,去赏春末夏初时山岭上的芬芳。她才知道塞北也有鲜艳遍野的花。单于摘下一朵,轻别在她耳际,健康的麦色脸庞勾勒出爽朗而温柔的微笑。他也一直主张与大汉和平相处。
在他外出捕猎巡兵时,她便教授当地妇女刺绣,教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习汉话,偶尔吟诵几首乐府诗。好在那些孩子虽然天性不拘,喜爱游猎奔跑,却也聪颖活泼,一点就通。
不久之后,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名为伊屠智伢师。
呼韩邪单于大喜,族群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围着火堆跳舞,欢乐至极。
可这份欢乐实在是太过短暂,呼韩邪单于的陪伴仅仅只占据了她 人生 中的三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带给她关爱于 幸福 的如同塞北太阳的男人,意外地早逝了。
而依照胡俗,她需再嫁于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从小熏染纲常伦理,修习礼仪教养的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习俗。在哀悼呼韩邪单于逝去的时候,她上书汉庭,请求归汉。
而荒诞无能的成帝根本不理会她的请求,只是发来一则敕令,命她 从胡俗 。
她心中悲痛,便登上曾经开满鲜花的山岭,一瞬间有了却此生的冲动。
可她又念起幼子,念起大汉的百姓,念起南匈奴领土上因和平而愉快 生活 ,自在放牧的子民。倘若战乱四起,边陲不宁,中原的草长莺飞,朔北的山岭之花,都只会成为铁蹄下的尘灰,不复艳丽。
于是,她便咽下了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失落与悲伤,去迎接接下来的人生。
年轻继位的复株累单于依然爱着她的美丽与才情。他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刚毅而强健,驰骋于草原。
她与复株累单于生育了两个女儿,长女名为须卜居次,乳名唤作云,出生时寒雪初霁,云霞漫天。次女名为当于居次,乳名唤作当,出生时啼哭响亮,门帘风铃随风响动,叮叮作响。
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 的局面持续了许久。昭君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在健康 快乐 地成长着,与草原融为一体。她感觉很幸福,可是这样的幸福不经意间勾起了她内心的那处薄凉。在她内心,闪动的是无尽的 思念 。
汉庭旧人可还在? 故乡 是否春暖花开?此生是否还可归汉?
一抹塞北的阳光初升,摇晃着她的思念与牵挂。唯有远飞的大雁能沉默地回答她。
光阴潺潺,十一年也只是弹指之间。她迎来了人生再一场莫大的悲剧:复株累单于也意外地去世了。
塞外风雪,似乎也逐渐燃尽了她内心的热情。两个给予她温暖的人相继离世,昭君无法用言语诉说心中的悲痛。
她内心郁结,不单单是因为丈夫的离去,胡俗的继婚制带来的屈辱,更是因为汉庭外戚篡权,令匈奴上下不满,导致长久的和平有了濒裂的趋势。
此后,她生了一场病,总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在梦里,她真的回到了故乡,看到了两鬓斑白的双亲。梦中,故乡的梅花开得繁茂艳丽,清香扑鼻。
兴许是她总是念着梅花,子女便也以为这是她的一份未了心愿。
昭君难以诉说心中的彷徨,悲凉与惆怅。有些话哽咽在心头,最终都化为深沉的无奈。而后的某一刻,她心中回归了澄明与寂然,于是她缓缓地合上了自己的双眼,似乎与塞北的冰雪融成了一体。
她被葬于大黑河南岸,依傍黄河潺潺。入秋时,草木枯黄,万物凋寂,唯有昭君墓草青如茵,故名 青冢 。
在她身后,长女云应召入汉宫,服侍王太后。待云回归塞北,便在母亲的墓地旁轻放了几枝已然凋谢的梅。
光阴碌碌,世人知昭君出塞,知明妃青冢,却不念那女子本身是如何美好无私。她仿佛是塞外雪中盛开的梅,淡雅却不失独特的芬芳。她竭尽此生护卫和平,却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历史的颓势,只得以悲剧草草结尾人生。她是巾帼,也是英雄,是为国贡献的红颜薄命,是生如夏花璀璨,死如秋波静美的传奇。
而历史掩卷,终是只落下寥寥几字,几笔带过一生风尘,无喜怒,无哀乐。一女子的悲怆,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中终是引不起惊涛骇浪,只是荡起了一朵美好的涟漪,似雨过之痕,那么地渺小,那么地悄无声息。
纵后人称颂,哀怜或无视,她终是塞北的一弯月,在风沙肆虐下依然静谧而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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