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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往哪儿吹去+南晓锋-短篇小说-美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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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往哪儿吹去
        文/南晓锋
        二零零三年是我过去的二十二年 人生 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又好像发生了很多的事。也许每年都发生着很多事,它们就那么过去了,重要的也不重要了,记得的也不记得了。
        一
        眯眯眼会爬树,他爬得比谁都快。
        夏天,吃过晚饭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树上。不过一个小时,又突然消失,不知何时窜走的。
        我记得那日太阳在西边挂了很久,迟迟不肯下山,不知躲藏在何处的蝉儿们不耐烦地叫着。
        我从桥头的小店买酱油回来,刚走至大樟树下,突然上方传来声音: 小猴子!
        我抬起头,是眯眯眼,我仅 嗯 了一声以作回应。并不是不理他,而是我还沉浸在刚刚放弃酸梅汁的难过中  即使它与酱油的颜色是一样的。
         你从哪里过来? 他眯着眼问我。
         我抬头看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酱油袋: 买酱油给我妈做晚饭。
         你今天放学很早嘛!
         星期一下午只有两节自习课,老师们要开会。
         那  你们发新书了吗?
         他的明知故问让我失去了聊天的兴趣  更何况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聊天。上上个星期不正是开学的时候吗,刚开始的新鲜与热情都早已被数学课和作业抹灭,同学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谈论刚刚过去的长假。但我还是不显敷衍地 嗯 了一声。
         那   靛蓝色的裤腿扎到膝盖高度,他两只脚悬着晃来晃去,似乎有些局促, 那你们有教什么新的东西吗? 。
         很多啊,像因数,还有倍数,还有诗,我还会背! 我瞬间来了兴趣,这首诗我是全班第一个背会的,老师还夸了我, 草铺横野六七里   
         那你知道风是从那里吹来的吗? 他欣喜地打断了我的表演。
         我不知道,可能是从山上吹下来的吧。 我思索了会,答道。
         你不是都上小学了吗,这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六年级,怎么会晓得? 我有点生气, 你等等我,我回去翻翻《常识》课本。
        他的双腿依旧晃着,红色的背心如夕阳一样招眼,而我向家跑着,这红色也渐渐在墨绿色间消失。
        道坦(方言,类似于没有围墙的院子)上,爷爷和奶奶正在翻检着晒了足足一天的梅菜,酸涩的味道伴随着爷爷的絮絮叨声弥漫在各处,爷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我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跑至厨房的灶台前,将醋与零钱一并放在灶台上,我便转身往楼上跑去。
         你弗要走楼上了,快吃饭了都! 母亲边挥着锅铲,边喊道。
         晓得啦!
        房间里已有些暗。从书包里掏出《常识》,我索性枕着书包坐在地板上开始翻,翻至最后一页,仍不知风自何处而来。我有点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向眯眯眼解释,他脾气并不好。
        眯眯眼没有爸爸妈妈,至少我没见过。他和他的奶奶一起住。他的奶奶头发白白的,右脸颊上有一块紫青色的斑。我记得这位老人,以前的她会穿着沉朱色的棉袄,搬着长凳坐在谷场边晒太阳,脸圆圆的,白白的。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她在翻垃圾,在挑里面的垃圾。自那天起,我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一块淤青,也是自那天起,眯眯眼出现在我们的村里。
        眯眯眼瞧不起我们这帮比他小的,可是村里与他同龄的大孩子也不愿和他一起,所以他只好时不时来找我们这帮刚上小学的小孩玩。
        他脾气不太好,虽说不会打我们,可骂人功夫却很一流。
        匆匆吃过晚饭,我便忙忙跑出去。
        那时,太阳已经打西边落了,天却也没黑,淡淡的月亮在东边挂着,亮得仿佛透明般。路灯已经亮起,微弱的光,泻在婆娑叶间,打在地上碎碎的,如同水面粼粼,银光泛泛。而樟树的绿叶间,浮沉的是夜来香并不好闻的冲味,暗沉沉一片,比外面的世界要更暗一些。他已经离开了,或许才刚离开。
        我站在树下等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似乎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便要回家了。
        路上,我碰到了他的奶奶。这位让我一直很迷惑的老太太,因为我记忆中的她并不是如今这个模样。她应该是白白的,脸圆圆的,可如今面前的她,干瘦枯黄的脸颊上仿佛被粗毫毛笔蘸过一般,这让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怀疑我所知道的从前,怀疑我所确定的确定。
         小猴子,你瞧见过阿方没? 她似乎在挤出一个和蔼的笑。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我应该算是见到过的,可是刚才我又着实没见到他。这种感觉令我有些气闷,生气那个现在不知所踪的眯眯眼。
         没见过。
        我跑走了。
        跑了一会儿,回头望去,月儿已渐渐亮起来,澄明和软地飘洒下来。眯眯眼的奶奶慢慢地走在水泥路上,她的背很驼,比我奶奶的还要驼些。她的影子颤颤地在路面上浮动着,陪着主人默默无声。蝉声嚣响,回荡在这条路上。
        我是在第二天见到眯眯眼的,他正骑着三轮车帮人送年糕,一看到我便拉下了手刹。我心里还有点生气,还不想和他说话,他却先说话了: 小猴子,我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了!
         哪儿? 我感到些许费解。
         你晓得下垟吗?
         有点听过,我爷爷好像都去那里种田的。
         下垟有一条大路,在路的另一侧是一片森林,听人说,那里的风声最大。我昨晚远远去瞧了,果然是那样。风肯定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他笑得很 开心 。
        我刚想说什么,他又急急说道: 我先去送年糕,明天,明天去大树下等我。 说完,他蹬着三轮车离去了。
        第二天傍晚我买了白糖冰棍,边吃边往樟树走去。眯眯眼不在树上,这次他在树下坐着等我了。这次我看得更清了,他的背心被洗的有些褪色,像是一层淡淡的冰霜爬上,点点汗晶结在肩上背上。靛蓝色的裤子依旧挽到膝前,迷彩军鞋却有点新。
        他看到我手里的冰棍,抿了抿嘴,拍拍旁边,示意我坐下。
        我绕到旁边,蹲了下来,继续啃着我的冰棍。
         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第一句就吓到我了。
        他转过头看着受惊的我,突然咧嘴微微笑道: 穿过那片树林,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你去哪里? 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他就如同风一般出现在村子里,改变了他的奶奶,改变了我的记忆。
        微笑似乎凝固在脸上,却好似扭曲了一般: 我要   他又沉默了许久, 我要去,找我的爸妈。
        不知是不是他忘记收起了他的笑容,还是他想故作洒脱,略显怪异的笑容始终未褪去,而他的眼里却是满满的抑郁。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用木棍在地上戳出来的无规则的圈。
        而我的手上也黏满了融化的冰水。
         那你奶奶呢?
         我不管,我要去找我的爸妈,我要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从腹部传出。
        二
        然而眯眯眼终究没有离开。
        在晚饭的桌上,妈妈忽然提起他们,我才知道,当我在学校里算数学口算时,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眯眯眼的奶奶,她在翻垃圾桶时,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不知是不是故意,正好往里投饮料,饮料全倾在了她的手上。奶奶气不过说了几句,高年级的男生们就一起骂奶奶。正好眯眯眼骑着三轮车经过,直接跳下车和几个男生打了起来。
        我半张脸藏在碗后面,边听边想,那时眯眯眼一定没有拉手刹,那时眯眯眼嘴里肯定喊了一句 我日你娘 。
        登门道歉是大家都知道的结局。
        我特意绕路悄悄去看了。眯眯眼没有哭,不管中年的那位妈妈骂得多难听,他就站在人家的院子里,红着眼圈,紧握着拳头,和他奶奶站在一起。
        眯眯眼的爸爸本是在邻镇开厂,迷上了赌博,反而签下了许多的债。在不知道的哪一天,爸爸不见了。他家的墙上、门上,都用红油漆写着, 欠债还钱 。
        他的妈妈是一位有先知的女人,早就看不惯他爸爸,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似乎以前抓回来过,可抓回来后大家才发现,还有一个小女孩。那时,眯眯眼与那个女孩静静地对视着,女孩子似乎刚哭完,一抽一抽的,泪水还停在脸上。眯眯眼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都没有眨过,我猜不到他那时会在想什么。而在他们隔壁的房间里,充斥着女人的哭声与男人愤怒的吼声,还有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乱糟糟的一切。
        他的妈妈和那个女孩终究是离去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大家都知道,留不住的。那日很晚很晚,眯眯眼仍然站在那个房间里,没有出来。
        于是,在姑姑和姑父的骂咧声中,眯眯眼来到了我们的村里。
        大人真是很奇怪,他的姑姑与姑父来的时候是吵得那么激烈,一下公交车就开始吵,似乎世间不能同时容下他们二人。那时的眯眯眼一声不发,垂着头跟在他们二人后面。可是当他们二人双双离开的时候,手又是挽在一起的,那么紧密。
        不管怎么说,眯眯眼便一直和奶奶 生活 了。
        过年的时候,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大年三十的白天,仿佛已经成了习俗一样,债主们总要登门 拜访 一番  即使他们知道要不到钱,仍是要站在门口大骂半天才回家去。眯眯眼像语文课本上插画的英雄一般,傲然地堵在门口。他不会回骂一句,也不会动手,只是站在门口。
        我仍然记得,如果那是一个晴天,村民们便会三三两两地出来,他们似乎很有默契地在眯眯眼的门口前围成一个疏疏拉拉的半弧形,时不时与旁边的人交流几番,做一个合格的观众。耀目的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观众们潜藏在暗黑之处,狐狸般的眼神只为他而凝聚。站在舞台中央的他如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一般,阔实的胸膛仍插着利刃,即便如此,他仍要昂着不屈的头颅,他仍要朗声道: 要一个骄傲的人看清他的嘴脸,只有用别人的骄傲给他做镜子;倘若向他卑躬屈膝,不过添长了他的气焰,徒然自取其辱。   
        三
        在一个月亮特别澄明的晚上,我第一次爬上了那棵大樟树。
        眯眯眼半蹲在树下,我站在他的肩膀上,双手上伸去够离我最近的那根枝干。
        他轻吼了一声,站直了起来,我顺势用脚蹬着大树干,像一只挂鼠一样蠕动上去,终于坐上了树干。我的窘迫,令他在树下哈哈大笑起来: 亏你还叫小猴子,爬树也忒不利索了!
        紧接着,他一下就蹿到了树上。
        我紧紧抱着树干,双腿缠在树上,可是我渐渐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在树里,叶子是会飒飒响的。风穿过叶子间的缝隙,划过你的肌肤凉丝丝的。
        原来这些都是地上感受不到的。
        我们俩一句都没说,就这样在树上坐着。
         我去过那边的森林了。 他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他,我曾以为他不想再离开了。
        他也没有接着讲下去。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你有哭过吗? 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我的人生如此,我肯定会哭不止一次。
         当然有。 他毫不避讳, 人会经常难过(方言,生病的意思),人生也会经常很难过啊。
         那时候,我妈妈   他突然一默,眨了下眼睛又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带我去亲戚家拜年,亲戚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我跟着他们上楼下楼,进进出出,可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要不要玩。我想去找妈妈,可是妈妈和大人们坐在一起聊天,也不理我。后来回家的时候,我刚坐上后座,我就开始掉眼泪。那时候我很奇怪,我没有被骂,为什么会哭。
        那时候,眯眯眼的妈妈骑着电瓶车在冬日里穿着风前行,眯眯眼带着安全帽靠在他妈妈的背上,风飒飒地从安全帽的缝隙中打过,而他的泪亦是默默而不停歇。他的妈妈不知道他在哭,在前面细声问着他今天的饭好不好吃,眯眯眼边擦眼泪边装出镇定的声音回答好吃。
        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卡带机。我看着他,他得意地晃了晃,笑道: 我昨天听广播,听到了一首好久没听到的歌,我赶紧录了下来,给你听听。
        他按下了播放键,收音机发出的竟是一大堆英 语录 音,我们俩对望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他眼泪都笑出许多。他取出磁带,换过B面,又快进了很久,终于听到歌了。
        那是一首什么歌呢?我忘了很久,今后的许多年从没有再想起过。
        直到某一天,当我去 怀旧 贾樟柯的《站台》时,当尹瑞娟独自在夜色中的办公室里独舞时,我才讶然想起许多,想起那个晚上眯眯眼给我听的音乐,想起那晚他笑出的眼泪,想起那晚穿过树叶向我扑来的细风。
        原来在树上,你能感受到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 ,而它,又将往哪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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