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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旅
文/李潮
春深夜静,我和 父母 正在床上酣睡着,却不料被一通急促的电话惊醒。
是 父亲 接的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只看见父亲回过头惨惨地看了母亲一眼: 她外公去世了。 母亲悄声无言,睁着惺忪的睡眼,神色发愣,似乎在考虑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待到睡意稍减,神思清醒一些的时候,便猛地被摄去了灵魂一般。神色哀戚,身体垮了似的蹲坐在床上。父亲只是沉默不语,静静地点了一支烟。于父亲而言,去世的是接触并不多的岳丈,自己并未多和那位老 人生 活在一起,打过什么情感交道。再者,自己亲父亲去世时也没有掉过几滴眼泪。
父亲的沉默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站的住脚的。这件事情 自然 地被脸上拧在一起的眉毛和一张黑沉沉的严肃面孔代替了哭泣,代替了对母亲的安慰。我愣了愣神,一脸茫然。我其实对外公的印象寥寥无几,可是非要让我说出一二的话,我只记得那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常背抄着手的老人。
父亲突然掐灭烟,看了看睡意朦胧的我,便做了决定: 你和雪莹明天就回去。 我心里是欢喜的,因为明日便可以不用去见那圆头圆脑还有点大舌头的势利眼女老师了。
我和母亲第二天便坐车赶回那个外公的祖籍所在处 定西。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太多在路上发生的事情了。只是记得当时我多多少少算个小累赘。母亲一边要拎行李,一边还要把我时时刻刻拎在手里,防止被人群冲散。虽然那时年纪尚小,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但是我仍然记得,一路上受了不少罪。不知在车上吐了几回;也不知在夜色中匆匆茫茫转了多少趟车,见过了多少次晨曦 总之,从那时起,我便不喜欢坐车出远门了。
坐了七、八天的车,终于到了那个小山村。
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印入眼帘的是一条平坦开阔的土路,路两旁摆着参差不齐的房屋,根据房屋建筑的材料以及门板的图案与漆料颜色的深浅可以看出家庭条件的好坏、主人家的品性。许是天色未亮,白露凝重的缘故,整个山村充斥着旭日升起之前的寒气,一阵一阵,蚀人心骨。山色微蒙,雾气沉沉,迷雾增加了视力的障碍。远处山路若隐若现,郁茂高大的林子笼罩在烟雾之中,让我看不出它的真实高度。这时候鸡刚刚报晓,此起彼伏、延绵不绝的鸡鸣与狗吠回应着这寂寥的村落。母亲看着远处农户家烟囱里升起来的袅袅炊烟,神色愈加凄凉,于是夹紧在臂肘处的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外公的家走去。虽然雾霭沉沉,但我仍有预感,我们似乎离那片连绵峻挺的山近了许多。而我也是在这时才看见那条大路的不远处原来有一条曲折阴森的山路。可惜,记忆没有被唤起,我还是迷茫地看着那条孤零零的山路。这时从远方雾霭中逆出一个漆黑一团的人来,那人迎着雾气、佝偻着身躯向我和母亲走来,母亲低声喊了句: 叔叔。
分布在全国各地、所有的姨娘和唯一一个舅舅都来了。报丧的是我有文化的、在当地有医名的中医先生,舅爷爷。当时的我没有见到外公的遗体,只听见母亲和一干不管亲疏的姨娘舅舅亲戚们呼天抢地的哭声。我看着这陌生的一切,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这是我曾经小住过的地方。我于这里,好似客人一般。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在路过我身边时摸摸我的头表示亲昵。然而,即使是这种亲近的触碰,也并没有让我产生熟悉的感觉。
在奔丧的日子里,每天听喇叭吹奏的哀乐已经不像是刚开始那样让我产生兴趣了。我转到大人们剪裁在葬礼上所用的黄表纸、冥币、长长的引魂幡等用品的房间里,房间不是很大,但是很亮堂。进门首先看见的是四姨娘坐在半旧的暗黄色蒲团上,靠着那一方小炕桌半跪着拓印冥币。姨娘不时地从炕桌前面的筐里拿出纸,我的目光顺着姨娘透亮发白的手臂望过去,看见二姨父正坐在炕上往筐中扔下刚刚裁好的纸,和五六个本族的男男女女在那张堆满纸元宝、引魂幡、黄表纸的炕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工作。我转过头来走到姨娘身边,仔细端详着木头刻板上刻印的十分逼真的阎王爷,又看了看筐里面待拓印的一张张纸,瞬间对这项工作有了兴趣。
我学着姨娘的样子一张一张的拓印着,在雪白的纸上印出阎王爷的头像。听大人们讲,这些纸钱在阴间是通行的钱币,可以用来买得 鬼推磨。在阴司里还有抓你打你的小鬼儿,有了钱说不定会 好来事儿 些 对于这些传闻我一直是比较相信的,再加之房间里气氛严肃,满屋里鸦雀无声,只有拿剪刀、裁纸的声音,这使我我愈加笃定了这些传闻的真实性。
在炕上领头做活儿的是二姨父。二姨夫的活儿做的干净利落,他挥舞着剪刀,先把纸平铺好,然后以最快的手速将纸折成大小相等、可以盛下沓板的方形纸,擦擦擦几下就把纸裁好了,放到大筐里。刚开始我学着姨娘的样子一张张的拓印,但是过了一会儿,性子急躁的姨娘便被这项工作磨的厌烦了,丢下我一个人重复着这项无聊的工作。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两眼困的直打瞌睡,肩膀酸痛,盘坐在地上的双腿也酸的发麻,拓印冥币的痛苦已经替代了当初由于好奇而引起的兴趣。我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二姨父,但是二姨父仿佛根本不懂我的意思,他边剪裁边对我说: 娃儿,给咱好好拓,这是给外爷爷的纸钱。 我的心一冷,又垂着脑袋拓起来。
想出去玩儿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我产生了消极怠工的情绪。我便在拿纸的时候做了手脚,一次性拿好几张纸。我以飞快的速度 拓 完了纸,扔入另一个纸篓中。姨父似乎看破了我的小九九,带着更加严肃的面孔,暂停了手里剪裁纸的动作,用不大和善的语气对我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这是给你外爷爷的纸钱! 做贼心虚的我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姨父一眼。
外婆颠着那双丑陋的小脚,一歪一歪的进来了。这是来了这么久我第一次好好的看她。她似乎头发白了些,身子也大不如以前灵活了,面色更是憔悴了许多。我看见外婆就放下手中的东西,直直地扑到了外婆怀里。姨父问了句: 妈 便继续在炕上和一群人剪纸。而我则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外婆身边,不肯再回到那块方桌前。一直以来,我没敢向任何人再提起那件 弄虚作假 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却像一颗种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时不时用它生长出最柔软的触角刺痛着我的心。
灵堂的门楣上挂着黑色和白色的孝布。不仅仅是门楣被黑色和白色装点起来,满堂、满院几乎都是这个颜色。
母亲和姨娘舅舅们轮流在灵堂守夜,哭的昏天黑地,而我却不肯去停放外公棺木的灵堂里哭上两嗓子。难道是因为灵堂里燃烧的冥币和蜡烛的味让我难以忍受吗?难道是因为那些纸扎的小人让我感到恐惧吗?难道是因为外公的灵柩和黑白照片让我感到不知所措吗?不,我想不是这样的。
我没能像个孝子后生一样去灵堂里大哭一场,但是我却看着外婆卧门上挂着的一张孙猴子面具泛起了与此时并不大相称的回忆。我想,有关这片土地最深的记忆约摸是这时候才被揭开的吧。
在剩下几天里,我开始寻找一个小姑娘。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记得她和我那张面具的存在是有极大关联的。我记得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四处游逛。她的具体模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和她初见的那天:她那头可以遮住双耳的乌黑短发,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泽。那红扑扑的脸上的一坨红晕,像是常年经太阳晒的原因,又像是和我初见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羞涩。她用脏兮兮的衣服和手蹭蹭我表示友好,然后咧开嘴露出换牙的时期特有的残缺门牙,用一口地道的方言对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和你玩儿吧,你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嗯 要不我和你换名字吧,咱们去骗骗他们,我叫雪莹,你叫 诚然,我完全不会说定西的方言,我也确实忘了她叫什么。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与我的一些事情,尽管实在记不清发生的具体时间。
我记得她买了一个面具,我见到后喜欢得不得了,便央求着外婆也给我买一个。外婆把买来的面具替我 再加工 ,生怕上面的毛毛刺刺扎了我。末了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一些糖果,便让她带我出去玩。
是了,就是那张孙猴子的面具。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玩具之一,面具是个塑料壳子,柔软度还是说得过去的。孙猴子的脸也用红色白色黄色黑色的漆料绘的活灵活现,两根长长的花翎向上延伸,甩起来一颤一颤的,既花俏又威武,煞是好看。我甩着花翎每天玩的不亦乐乎,大人们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我,摸着我的头。我还记得正月十五那天,在乡下的街道上,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欢快地跑来跑去,她受母亲和外婆的叮嘱,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锣鼓喧天、人潮人海的街道,去找穿着长衫、常留恋于棋局的外公。可是现在我却没能再找到她,我在偏房,看着从灵堂里进进出出人们,看着在地上披麻戴孝大声嚎哭的人们,突然不知所措起来,觉得我是一个局外人。
我并不知按当地风俗应该是什么时候出殡,只记得那是一个晚上。
月黑风高,树影幽动,满天满地的纸钱,稍不留意纸钱便会被风卷盖到你的脸上。风急切地吹着,唢呐、喇叭的声音盖过了哭声。这并不惊奇,因为母亲和姨娘舅舅们已经在这几天宣泄了情感,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可是仍有人小声啜泣,以寄哀思。送葬的人很多,舅舅在最前面举着长长的引魂幡,那张像极了外公的黑脸此时却十分的苍白,但在眼神中透露出的是异常地坚定。旗杆靠在舅舅的胸前,长长的引魂幡飘过他的头顶,掠出一道白影。霎时间天旋地转,风啸猿啼。引魂幡随风飘摇着,我的心也随之飘荡:
引魂兮来归,
送魂兮于葬。
死者亡兮勿返生,
生者于世兮莫相忘。
于后的是一个摇着铃铛、带着他众多的弟子、身穿黄色卦衣的道士,悠悠扬扬地哼念着不知道是什么词儿的经文,我的母亲和余下四个姨娘则在几个叔爷爷的身后,紧随着道士们。而跟在外公馆木的后面便是浩浩荡荡的本族男女了。众人在暗夜里踏着夜色,举着火把。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外公的棺木在寒风中前进,孝子后生们跟着道士抑扬顿挫的经文,使劲儿地向空中跑撒着纸钱,发出阵阵的啜泣声。
我也想去,不仅是因为这场面我未曾见过,更进一步来说,是有一种来自巫风的神秘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前行。我痴迷于这样的感觉,眯着眼睛看着送葬的队伍,迈着步子打算跟着队伍前进。但是我却被大人们训斥,勒令我陪外婆留在邻居家休息,不得出门。
我和外婆在夜色朦胧中睡下了。第二日一醒,我便趴在床上睁着大眼睛观察屋内的一切摆设。但突然在一个瞬间,觉得满目萧然,一片凄凉。我突然从内心生出一种愧疚之感,觉得我至少应该哭两声应应景,来带动一下哀伤的气氛。一直没哭的我便成了一个演技派,至少在表面上有了足够的戏码。
我转过头,看着两眼发愣的外婆: 外公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这是必然,是个肯定句。我知道结果,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偏偏再问外婆,以显示我此前的不哭不语只是因为尚未知人事的缘故。
外婆眼睛突然湿润了,用枕巾抹了一下眼泪,不语。我哭的更厉害了,即使是在演戏,我也显得像个懂事的孝子,和每天哭的哭天抢地的那些亲人一样。外婆在这几天从未哭过,这一刻却被我引得频频抹眼泪。
外婆是个典型的旧时期的妇女。她时常向人诉说她的不幸,从嫁给外公开始说起,跟人哭诉她每天遭受毒打,做繁重的活计,而且还一个人拉扯六个儿女。怨骂外公不管不顾家里,只管自己逍遥 外婆说起这些时从不知疲惫,而在这些哭诉中无疑对外公充满了怨恨,但是所有的怨恨却在这时化作了眼泪。我到现在还记得外婆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怨恨,没有怒气,有的只是一个妇人对亡夫的回忆与 思念 。外婆眼睛明澈,不含一丝恶毒的杂质
外公的后事料理完后,舅舅就把外婆接去了新疆。
离别的那天天色微蒙,和我们来时的情景一样。我和母亲还有几位本族亲人站在路边目送着外婆和舅舅一家,外婆抬起那双小脚上了车,趴在车窗上用澄澈而又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我们,嗫嚅地说到: 往常都是我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的走 。舅舅安顿好行李,经过再三检查后便要上车了。刚拉开车门,做进了车中,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猛地冲下车来,对我们尽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哀凄地说: 有空来新疆看看我们。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辆车,木然的我并不明白这一别究竟是什么含义。待到车走远,转过头来看看送行的大人们,都偷偷揉着发红的眼睛。有几个姨娘悄悄将眼泪拭去,把头转向别处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去的含义。这对我而言,原来意味着 不见吾亲 十二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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