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潇潇暮雨，愁断离人肠
柏传雪
一
壬戌年，丙辰月。
人间最美的四月天，满城春意渐浓，细柳吐出嫩芽，庭前满树繁花。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暖暖的日光中，数不清的桃红柳绿在眼底慢慢延伸。忽而的，想起顾城的一句诗：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是夜，一阵清冽的南风吹过，携带着一缕花香，花香的尾端带着甜津津的香气，拾鼻清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何种花香。或许是秦观笔下的桃花：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或许是陆游的《北窗偶题》： 尔丛香百合，一架粉长春。堪笑龟堂老，欢然不记贫。 魂牵梦索处，或许被唐代诗仙李白感染，想起了那首《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桃花的浓艳娇媚，百合的冰清玉洁，郁金香的高贵典雅，都在这醉美的四月间静静的绽放。混合的花香飘过，暖暖的南风拂面。此情此景，此时不赏，更待何时。
四月，四月，当真是一个极美的月份。
雨便是四月最好的礼物，也是上天赠予人们最丰盛的视觉享受。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不远处，钟楼的鼓声在渺渺茫茫的雾气中相互传播，击打着看雨人的耳膜。雨声渐渐由小变大，拍打着萌发的新芽，竟打落了一地繁花。
小亭下的茶几上，几个赏雨人在廊下小憩。烧开的泉水泛着甘甜的香气，轻轻的温过茶具，泡一壶新春的西湖龙井。清冽的茶香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绽放，喝茶要遵循三步规则：一闻其香，二观其形，三品其味，如此方能成就一杯真正的好茶。
茶已好，雨在落。
一本书，一盏茶，一个雾气朦胧的雨天，是一个赏雨人的精神世界。
不知是谁的手，撩拨了春日的风情；不知是谁的口，朗诵着春日的柔情。一首《春夜喜雨》在朦胧的雨天，缓缓展开，将杜甫内心的狂喜阐述于尽：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华重锦官城。
干旱日期长久， 诗人 心中远忧，盼望连绵大雨，早日降临人间，解的百姓疾苦。仿佛知晓人心般，喜雨降临在万物萌生之春，随着和煦的春风，悄然的潜入夜幕下，细密的雨声，滋润了世间万物，也撬开了人们心中紧闭的心锁。深远的夜空下，浓厚的乌云，笼罩了田间小路，星星点点的灯火，照耀着江上的渔船。等到明天天亮，来看沾着露水的鲜花，成都城内必将繁花盛开。
二
丙辰月，丁卯日。
午夜刚刚划过十二点，深远的夜空下，不知何时已渐渐被周围的乌云遮蔽，遥远的光圈闪烁，隐约能看到云层相互挤挨着。庭前的海棠遮起娇羞的花瓣，细柳在幽暗的夜色下被风吹起，似群魔乱舞。
泉城落了雨，细细碎碎的雨丝，惆惆帐张的思绪。氤氲的雾气笼罩着，惊了一树繁花。
那雨不同于往日春季的雨丝，没有丝毫的欣喜，也没有春季的期盼，竟像是咽咽呜呜的哭声。那春雷，也无了往日的神采，抽抽搭搭，像是一位无助的老人在轻声的啜泣着。低沉的雾气相互回旋，气压极低，让人满腹愁怨。
又是一个不眠夜，或许是被这雨打扰，不管如何清心净神，那股啜泣声始终在耳畔围绕。离天亮还早，桌上摊开一本书。淡黄色的书页被暖暖的光圈衬托着，泛着一股油墨的香。
偶然的，翻到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的雨，似乎将人们心头的哀伤点燃，那细细碎碎的雨丝，是否在诉说着缠绵的情意。不管是对亲人还是好友，那种 思念 不会随着岁月的长短而消逝。
恍然才发现，今天是清明，是人们悼念死去亲人的日子。
这天，这节，这雨，不正是应了清明时节的雨纷纷吗？
三
晨起，雾气渐渐消散，雨，不知何时，停了。
母亲来唤我，说要回老家去祭奠姥姥。一直想逃避的事终究还是会在某一个瞬间拉回现实。不去想，也不去回忆。我觉得她还一直活着，活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也活在那片让她安睡的故土里。
姥姥是在2017年8月14日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被疾病整整折磨了一年半，神志已经被完全击垮，走的时候瘦成一把骨头。我透过水晶棺看她，两颊的肉深陷，颧骨突出，灰发梳的齐整，标志性的嘴角微微扬起，她病了那么久，难得眉头不再深锁。却，长眠了。
我从上往下的打量，那副熟悉的面容，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双目。她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还点缀着些许老年斑，一身红黑色的华服像是麻袋一般套在她身上，格外的不合身。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从未醒过，又仿佛过了千年。那双手，还是初见时那般细细软软，但，我再也握不到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血液一般深刻的流淌。我的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掉在水晶棺上，如同今夜的雨，敲得人心口发慌。
姥姥活着的时候对我是最好的，她有三个外甥和三个外孙女，还有两个孙女，但最疼的还是我。她那时候常常和我妈说， 我们家小霜啊，是个好孩子，就是上天薄待，听力不好，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总是因为我的事情忧心，也夜夜为我祷告，祈求耶稣赐予的福报能降临到我身上。
四
慈祥，端庄，善心，敬意。我与姥姥相识21年，这八个词是我对她最基本的阐述。
姥姥信奉基督教，信仰真主耶稣。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礼拜都会到教堂做祷告。姥姥是不识字的，但她喜欢听圣经。每次去教堂做礼拜，她总会带上我，教我做祷告，教我念圣经。两只眼睛闭上，周围是细细碎碎的叮咛，姥姥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摆好姿势，双手轻轻的放在腹前。仿佛是一种隆重的祭天仪式，人们捧着双手去迎接。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 哈利路亚，愿主保佑你。 但最后她的真主也没能守护她，将她唤去了遥远的天堂。
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普通感冒总是会引起并发症，重则昏迷，轻则高烧不退。那时候乡村医疗条件差，没有诊所，没有药店。姥姥背着我，翻山越岭的跑，十几里的山路，她从不敢耽搁。我趴在她背上，迷迷糊糊中，汗水浸透了我的脸颊。湿湿的，热热的，烫的我眼泪直掉。
回到家中，不管多晚，姥姥总会给我做祷告。她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她要用自己最真挚的善心为儿女祈求福报。
她跪在那里，双手伏在额前，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迎接神灵那般虔诚。她的真主，她的信仰，都是守护一方的神灵。她有着一颗慈悲心，有着一颗悲悯天下的善心。她一直都相信，只要用心，天神耶稣一定会降临福报，赐予人间美满 幸福 。
她最常说的还是保佑她的儿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度过一生。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没有真主阿拉，也没有天神耶稣，更不会将福报和恩泽降临。每次我都想告诉姥姥真相，当每次见她认真的样子，话又生生的咽了回去。也许她早就知道，她只是在寻找一种精神慰藉，一种守护家人的敬畏。
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直到小学时才回到奶奶家。每年的寒暑假，爷爷骑着老旧的自行车，驮着年幼的我，从 故乡 的西南，走到东南。姥姥的家在临近的山腰处，那里曾是我年幼最温暖的地方。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我所想吃的，想要的，想穿的，都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得到最大的满足。
五
姥姥和姥爷的感情是极好的，他们在一起养育了四个儿女。村民世代以种粮和水果为生，那里土地贫瘠，不适合大规模的种植蔬菜。每到夏秋两季，果子成熟，姥姥总是把最甜的塞进我的手中。
我小时见到姥姥，便觉的亲切，一种比母亲还要深刻的亲切。她总是那样温柔，从不会对孩子发脾气，也不会对孩子厉声呵斥。她 教育 我的方式是细心教导、谆谆善诱，用轻声慢语的口气与我交谈。当她得知我听不清时，她的话语变得更加缓慢，语调中的一字一句仿佛将所有的爱意阐述于尽。
她笑起来是那样的慈祥，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我至今都忘不掉，也不敢忘。
她常常和我说， 不要总是惹你妈妈生气，要听话，要做个好孩子。
十八岁，我正处于叛逆时期，加上学业不顺。姥姥总是劝我，好话歪话说了一大堆，我每一次都用强硬的态度面对她。她从不辩解，默默的忍受着，转眼又为我把饭菜做好，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飘着诱人的油花。十八岁的我吃着，烫的眼泪直掉，怎么回事，是太好吃了吗，还是雾气熏蒸了眼睛。
是后悔啊！
青年时，我很少归家，繁忙的学业几乎将我透支。少时许的愿望已然抛之脑后，母亲经常打电话询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姥姥，姥姥很想你呢。我总是用话语敷衍，归期定了又难实现。母亲在电话那头埋怨我，总说我不孝。现在想来，真真的是后悔不已了。如今再相见，也只能在记忆深处搜索了。可惜的是，姥姥健康时，我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只有她孱弱的晚年，与我的母亲相依。
我心中存着一份久违的感激，未曾明说，她已然远去了。直到离去的那一日，我才深感后悔，我多么希望，长眠的老人能重新站起，拍拍身上沾染的泥土，用轻松的语气像世人道一句， 我还好！
六
姥姥心脏不好，我不知疾病的源头从何而来。我想，大抵还是劳累所致。
姥姥发病的那一年，正值元旦。全家人的心被吊起，我的母亲在医院照顾了姥姥很久，我去看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老人，她再也不是我熟悉的姥姥，再也没有慈祥的笑和真主耶稣的祷告。她变得瘦弱，疲惫不堪，头发乱乱的，像个草窝。我去握她的手，她表现出明显的排斥。母亲说， 姥姥大脑受到了损伤，已经记不起任何人了 。她的右半边身体已经将近瘫痪，意识低下，就连面部表情都无法自由施展。这就是疾病，它足够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姥姥没有再康复过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的总会哭。但她终究还是记得我的，每次回家，紧紧的抓着我的手不放，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说着话。我总是听不清，便也觉得愧对她，只一味的告诉她。我还好，她这才放了心，依旧紧紧的抓着我的手不放，好像一放开，我就会远走一样。对姥姥最好的还是我的母亲，总是事无巨细的照顾她的 生活 起居，直到她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心中也在牵挂着我的母亲。
姥姥走的那一刻，爸爸和我说，我还一直不相信，但看他偷偷摸眼泪时，我才明白，该走的，终究留不住。远在威海的哥哥也已归家，一个七尺的大男孩，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如今，姥姥已经去世一年多，一个有着慈悲心的老人，终于还是远离了人间的纷乱，去往了她心中的天堂，在那一片净土里，没有物欲横流，也没有失望悲伤，有的只是一颗善心，牵挂着自己的亲人。
记忆远了远了，我零零散散的写，依旧泪流满面。
她信奉的真主耶稣，她的神，终究成为了她最终的归宿。
七
丙辰月，丁卯日。
清明节，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我国传统祭祀节日。
今年的清明节，我祭祀我的姥姥，一位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永远的失去了她，我今生再也不可能见到她。我望着那小小的坟堆，仿佛望见未来的我，也是一捧黄土加身，了断今生前后事。
潮湿的雾气氤氲着，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我的肩上，也打在那小小的坟头上。
我仿佛看见昔日的你，牵着年幼的我，在雨中缓缓走来。 |
|
发表于 2022-1-26 2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