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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父亲
任宇
贾平凹说过 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
09年的冬天,大年初四,爷爷终于扛不住,走了。简单的葬礼,草草了事。
彼时,刚下过一场小雪,孩子们不停的搓手哈气然后再揉揉自己的鼻子。今年冬天好冷啊!小村里的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中央电视台多半频道都在重播着央视春晚,小沈阳突然间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人们还在互相模仿嘲笑 对不起,没有。
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相顾无言。按照农村的习俗,老人死后儿子们都要守灵。爷爷有四个儿子,父亲排行老三。爷爷的离世,在我看来,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很大的触动。父亲叔伯们为爷爷守灵,第二晚,叔伯们坚持让父亲回家休息,父亲拗不过,只好叫着我和妹妹走夜路回家。正值年初,夜晚的风又是刺骨般的疼,小巷里的风,强烈而又冷酷,来不及呼吸就被呛了好几口。胡同里没有灯,我们只能依着人家窗户里折出来的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走着。此时的雪还未融化,伴着脚步的是咯吱咯吱的雪声。父亲踱步走过伴他成长的小路,穿过充满回忆的胡同。我和妹妹跟在父亲身后。他的步履太大,我们俩近乎小跑。一路走来,父女仨竟默契得没有说一句话。父亲是个严肃的人。父亲的鼻梁很高,每每看到都令我心生畏惧。借着孱弱的灯光,我瞥见父亲的脸,没有表情,干瘦,褶皱又添了些许。
到家后,父亲嚷嚷着饿。刚过完年,家中 自然 不缺现成的饭菜。我从橱柜里拿出几样来,摆在父亲跟前,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起身去了厨房,抱了一瓶白酒回来。许是不眠不休了一天,父亲很是疲惫,眼里有了血丝。端起酒,却仿佛又有了精神。一杯接着一杯。我轻声问: 爸,你还喝啊? 父亲点点头: 喝一点吧 我和妹妹找了两个凳子坐在父亲对面,妹妹大口吃菜,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喝得仔细。许是有些醉意了,父亲放下酒杯,环起胳膊,对我说: 闺女,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打你最厉害的一次吧?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继续说: 那时候你六岁,有一次我喝多了酒回家,你跟你妈耍小脾气,我训了你几句你跟我顶嘴,我一气之下揪起你就打,可能是我下手太狠了,你抱着头边哭边喊‘爸爸我错了,爸爸我再也不敢了’ . 父亲突然说不下去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父亲抹了抹眼,接着说: 闺女,你恨爸爸吗?其实我一直都记着这件事,打了你我就后悔了,心疼得不得了。我这臭脾气 我强忍着说: 早就不记得了,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父亲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去抹眼睛。小屋里,父女仨。这个为我遮风挡雨拼命奋斗的人,竟然在我面前掉下了眼泪。我从未目睹过父亲这般模样。父亲继续喝酒,说: 你俩的爷爷就这么走了,这几十年,也没好好照顾他。你爷爷的脾气太犟了,唉
爷爷确实是个执拗的人,他的执拗伤害了很多人,包括父亲。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学习优异的孩子,奶奶宠爱父亲,攒钱供父亲读书,但是父亲又是个懒惰的人。平日里都是大伯二伯干家里和地里的活,父亲很少帮忙。在那个年代,会干活的孩子才是最优秀的。因此,父亲很不讨爷爷的喜欢。父亲说他从中学时代和爷爷的摩擦就不断,小到吵嘴,大到威胁恐吓。有一次父亲跑出去玩不干活,爷爷知道后,拿着镰刀追着父亲四处跑。吓得父亲躲到附近的小山丘里藏了一夜。但他终究没有拗得过爷爷,中学毕业后便四处找活维持生计,过了几年又娶妻成家。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强忍着。当他看到爷爷冰冷的身体时,他的心也冷了。他跟爷爷犟了一辈子,这一页再也翻不过去了。再也没有跟他的父亲犟嘴的机会了。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这天晚上,他静静地喝着酒。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大女儿很听话,勤快地端菜拿饭,二女儿提来一壶热水让他温酒。一杯,两杯 两个女儿对坐着,看着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做父亲,这么久了。他想起打大女儿的那一幕,他的心又揪了起来。还有
他再也没有忍住。
他是第一次做孩子,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爱表达的人,却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我们姐妹俩的要求。他没有高文凭,却总竭尽全力为我和妹妹创造更好的读书条件。他最爱唱老歌,尽管嗓子已经嘶哑。他衷于一杯白酒,即使他已经有了啤酒肚。他一直严肃,却总会在醉酒后与我们逗趣儿。他从来不会当面夸奖自己的孩子,却总在无人叨扰时笑眯眯地悄悄喝下两碗酒。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我的笔尖写不出父亲的冷酷,我的言语亦道不尽父亲的酸辛。苍白无力的文字无法描绘出我的父亲,但是每每提起这个字眼,心中便充满暖意。
父亲沙哑的嗓音里有听不尽的沧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如今他嘶哑的喉咙费力地唱出这首歌时,我竟然悲伤得不能自已。有愧疚,有心疼,最多的还是怜惜。
他是严父,是良师,亦是我的靠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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