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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的侃子
――乡野 人物 故事 系列之十二
原野
上游是个人名。
他死的时候大概还没过十八岁生日。
其实,现在村子里的很多人并不认识上游。
但是,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上游,从关于他的几个侃子( 歇后语 )里。
(一)
朱贵家里很穷。三十多了也没说上媳妇。再这样下去,怕是这辈子要打光棍。
白天,累死累活的,还好挨活。到了夜间,特别是野猫声嘶力竭地叫唤的时候,朱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睡不着。
都知道朱贵想媳妇。闲得难受的女人们就逗他,找个什么样的,嫂子给你张罗个。
朱贵不会撒谎,半天憋出一句来:是个母的就行。
女人们就笑话他没志气,想媳妇想疯了。
你还别说,人的运气来了,放屁也能打着火。
那一天,真的就有个女人给朱贵说媳妇;远处山里有个闺女怪俊吧(漂亮),就是肚子大了。家里嫌丢人,想远远地嫁了。也不要彩礼,只要以后对闺女好就行。哦,还有最关键的一句:以后不用过娘家。
在确认了不是戏弄他以后,朱贵立即表态,愿意娶这个媳妇,保证不会难为人。
媳妇娶来三个多月,就生了。
有了孩子,特别是男孩,得起名。朱贵没有文化,想不出来。
那天,挂在墙上的广播匣子又响了,号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全面实现大跃进。朱贵别的没大听懂,上游俩字是听准了,就挪过来做了孩子的名字。
有闲人问朱贵,生了个什么孩子?怪好吧?
朱贵老实,就回答:一个小厮,虎头虎脑的,喜煞人。
在村里,男孩叫小厮,女孩叫妮子,区分性别。
朱贵的回答没毛病。
毛病出在当地把偷情而生的孩子叫 小私孩 ,骂人的时候也经常用。小厮孩和小私孩同音。于是,就有好事者笑话朱贵媳妇刚结婚就生孩子,明里暗里称那孩子是小私孩,很可笑;朱贵更是傻子,白替人家养活儿子。
传来传去,造出了一个侃子:上游那个小私孩--喜煞人。
朱贵是实诚人,本来对上游也不错。可是,经不住那些闲人们的成天叨叨,慢慢地不大喜欢。后来,媳妇又接二连三地生俩儿子,朱贵对上游的脸色就一天天地难看了。
(二)
朱贵有个大爷家的哥哥,朱大有。结婚多年了,下了不少力气,也看了很多医院,还是一直没有孩子。
村里人暗地里叫他 绝户头 。
绝户头就是断子绝孙了,很被人看不起。大有没有办法,托人和朱贵商议,能不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当然,给钱。
朱贵正越来越看不上上游来,也巴不得把上游弄出去,何况还有好处,一拍即合。
上游的娘虽然不大情愿,可自己有把柄,有苦说不出,只好从了。
从此,上游又有了新的爷、娘,改口叫朱贵两口子叔叔、婶子。
朱大有有了儿子,腰杆硬了不少,在人前说话不再低头哈腰,精气神上来了。在上游过继来的第二年,眼看快四十的年纪,竟然添了个儿子。
老来得子,还是亲生的,这份大喜,真是从天而降。朱大有抱着小儿子,越看越 开心 ,当成心肝宝贝。再看上游时,脸上就带着厌憎。
偏偏上游不大争气。特别能吃不说,好像也不大看事,怎么也得不到大有两口子的欢心。
十五岁那年,上游开始跟着大人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
春天里,生产队组织人到化肥厂推氨水。这是力气活,用独轮木车推着六个装满氨水的粗磁坛子,一百多里地当天往返,那些很壮实的整劳力都要累个半死。
上游非要去。
队长知道他是贪图路上的几顿饱饭,就带上了他。没让他推车,只是跟着,路上有上坡的时候帮忙拉拉车。
回来经过悦庄,在饭店里炖棵白菜,吃馒头。上游一边噎得脖子一伸一伸地塞着馒头,像极了被草噎住的大鹅,一边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地灌水。不大一会,汗衫底下鼓出圆圆的肚子来。
快吃完的时候,上游莫名其妙地问:菜里怎么没肉啊?
恰好胖墩墩的女服务员路过听见了,深深地剜了他一眼,鄙夷地飘过一句:两毛钱的熊菜,还要肉!
吃了饭,再继续赶路,上游反而没有劲头了,懒洋洋的,走一会,就在路边坐坐,喘粗气。
队长问他,咋了?
上游摸摸肚子,说:吃的太饱了,撑的。
同行的人就笑话他没有料。
经过加工传播,关于上游的第二个侃子诞生了:上游下的饭店--吃饱了,撑的。
(三)
算起来,上游应该有三个爷( 父亲 ),两个名义上的,一个亲的。
但这没有影响他成为事实上的孤儿。
亲爷,上游不知道是谁,除了他娘,谁也不知道, 自然 不能管他。
和他娘一块 生活 的爷,朱贵,有自己的一窝孩子,养活就很困难。何况已经把他过继出去了,再管多了也不合适。
现在这个户口本上的爷,朱大有,对上游是怎么算也不亲,怎么看也不顺眼。再退回去,也不合适,怕乡亲们戳脊梁骨。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来了灵感,还是伙伴们出的主意,上游正儿八经地和朱大有商议。说自己和兄弟也不小了,家里的房子住着挤吧,想搬到村头那个庙里去住;反正那庙里的神像早砸干净了,平常闲着也是闲着;以后吃饭什么的自己做就行,不再给家里添饥荒。
这里正挨饿,天上掉馍馍。朱大有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脸上还是大不舍的样子,表示这样不好看,叫邻舍百家笑话。但如果上游想好了,就随他。
第二天,把上游的两件破衣裳,放在他原来睡的小床上,一块抬了过去,顺便送过来烧水的壶和做饭的锅子。
从此,上游孤家寡人,算是自己挑起锅头过日子了。
一个男人,实际上还是半大小子,自己过日子还真不容易。缝缝补补的,偶尔还可以找亲娘帮忙。平常一日三餐,不能总去麻烦,也不愿意看那不亲的爷的长脸。饥一顿,饱一顿,就是家常便饭了。总起来说,还是饿的时候多,饱的时候少。
这一年的年三十,人家大多要贴对联,过新年。上游在庙里,不需要贴什么,自己也没事干,溜溜达达地就到了野地里。
活该上游有口福。在堰边的杂草丛里,有一只被套住的兔子。一条腿快断了,没有挣开,死了。
可能是过年忙,下套的人没来的及拿。
看看四下无人,上游麻利地解开套子,把兔子提回家中。
都说年三十打的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哼,我可就指望这只兔子过年了。上游开心地想。
剥皮,破肚,剁块,下锅,这些活路上游都会。肉香飘出时,又剁上两根大萝卜。
年三十的夜宴,很丰盛。
本来还想给两下里的老人送点,已经盛出两碗,可想想那拉得老长的黑黑的脸,上游就犹豫了。
也许是过年夜,鞭炮声急,晚上睡得晚。临睡前,上游感觉不饱,把那两碗又扒拉进了肚子。
大年初一,人们没看见上游。
晚上,几个年轻人打牌不够手,想找上游搭架子。到了庙里,喊人不应,推门看看,上游硬邦邦地挺在床上。
村里的赤脚医生检查一遍,敲了敲上游鼓鼓的肚子,说,撑死了。
上游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死后还贡献了一个侃子:上游过的年 撑死了。
侃子的生命力很强。直到现在,这些侃子还在老槐树下流传。上游,这个短暂存在的人,也因此永远活在了人们嘴上。
作者简介:
自幼生长农家,传承忠厚;曾经混迹杏坛,喜读诗书。略识文字而不通文墨,码字自娱以消遣时光。怀若雪素心,祈世事安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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