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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邵宏伟 墨上尘事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无法照管好自己。
刘亮程 《寒风吹彻》
我有很多姐妹,但最使人难以忘怀的是二姐。
我家是 支边 上来的,五九年响应国家号召,从安徽老家迁徙新疆,落户到天山脚下一个小山村里。
大姐二姐都是在老家出生的,进疆时大姐不到四岁,二姐刚满周岁。接着, 父母 在新疆又相继生了三哥、四姐、我和两个妹妹。
那时候,大人们都忙着挣工分养家糊口。孩子多的家庭都是大的带小的,所以大姐二姐都留在家里带弟妹和打猪草、放猪,直到她们十岁才去上学。
母亲生我后营养不良缺奶水,就让二姐每天给我挤羊奶炖了喝。当时村民家的羊都是集中起来由村里统一放牧。所以,两个姐姐必须赶在羊群出圈放牧前去挤好自家的羊奶。
有一天二姐烧好羊奶喂我时,我嫌烫了,就把奶缸子打翻在地 没办法,二姐只好把我抱到几里远的农田地里让母亲奶我。母亲问明了情况,但仍然很恼怒,于是就不加思索地打了二姐一巴掌 母亲给我喂了不足的一点奶水后,二姐就抱着我回家了。我没吃饱,涕哭的泪洒在二姐身上,但谁知道二姐委屈的泪在乡间的小路上洒落了多少
一年夏天,二姐照看在水塘边玩耍的我们,四姐不小心掉进水里。二姐箭步如飞地跳入塘中把四姐捞上来,然后把我们带回家,给四姐简单换了个衣服。自己则把冬天穿的棉袄棉裤都套上,躲在院门外面等待挨打。母亲是个性情中人,回家得知这一情况后,为了给二姐长记性,找到二姐就是一顿打。二姐穿得再厚,还是疼痛难忍
大姐上到二年级,就辍学回家操持家务。二姐才有了上学的机会,虽然她放学回家大部分时间是打猪草和照看弟妹,只有很少的学习时间。但她很用心,从没落到后头。
有一次打猪草,二姐和三哥套上毛驴车到很远的山梁上用镰刀割旱灰灰草。到傍晚割了一车草装好回家,可走了没多久,车胎爆了。漆黑的夜晚,冷风嗖嗖,一对人疲马乏的小姐弟被困在荒山野岭中。没办法,两人又把草卸下来,二姐让三哥看草,自己赶着空车到附近人家寻求帮助。后来在好心村民的帮忙下,二姐赶着补好胎的车返回原来的地方,和三哥一起再把草装上往家赶,此时已是星星满天
那个年代,村民也没有什么能卖成钱的东西,除了种几辫红蒜,夏天剪几只羊毛,换个买盐买煤油的零花钱,再也没有啥经济收入。生产队年底按工分结算分红,很多人家都是倒欠帐的,我家也不例外。没办法,家里面就在自留地梗上种了向日葵,秋天收获几筐瓜子后炒了去卖。当时十五六岁的大姐已参加了农业劳动,卖瓜子肯定就是二姐的事了,不过有时她也带上三哥。二姐挎上一大筐炒瓜子,走几里地才到供销社门口或民兵训练的地方去卖,一大杯瓜子一毛钱。脚冻了跺跺,手冻了捂在袖筒里,耳朵冻了揉揉 数九寒天,风雪无阻!二姐就如同电影《卖花姑娘》中的花妮
那时分的口粮总是不够吃,很多时候家里就靠自己种的土豆和南瓜度日。二姐听人说大山跟前的旱地里能捡到麦穗,于是放暑假了就带上三哥到二十多里远的旱地里拾麦穗。每次都闻鸡而起,戴月而归拼命地捡回一大筐。
尽管二姐任劳任怨,学习与劳动两不误,但她刚上完小学,父母仍旧让她休学了。她是那么地热爱学习,但她除了趴在炕沿上放声痛哭,她还能做什么呢?只是十八岁的大姐已经嫁人,家里七八口人需要吃饭穿衣,后面的弟妹都要上学。从此,十五岁的她放下了肩上的书包,离开了心爱的学校,扛起了铁锹,拿起了锄头,加入到生产队艰苦的劳动中。
刚开始参加劳动,有次割麦子,二姐由于路上走得太匆忙,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胳膊上挎的镰刀正好掉下来割到了自己的脚腕处,差点把脚筋割断。秋天有一次收割红花,因为红花秆比较光滑,二姐用力过猛,削得指头只连了一点皮肉,鲜血流淌了一地
二姐十六岁那年秋天,家里垛在房顶上的一大摞干青草不小心被烟囱里面窜出的火苗燃着了,大部分都化为灰烬。这可是一群羊和两只驴整个漫长冬季的口粮呀!没有了草,牲畜就面临饿死;牲畜没了,就意味着家里面的日子会更加难熬。那时候已是深秋,外面的青草早被村民抢割光。于是, 父亲 就用粗铁丝做了两个大耙子,利用一切的闲暇时间,吆上毛驴车,带着二姐到生产队收割过的麦茬地里收集枯黄的麦桔麦叶,作牲畜的应急饲草。
几千亩的麦茬地,沟沟坎坎、坑坑洼洼,被二姐和父亲用拉耙用双脚又重新丈量了一遍。二姐的布鞋磨破了不知多少双,脚板脚面脚脖小腿被锋利的麦茬扎成了马蜂窝,脸被风刮得又黑又瘦,哪里还有一个少女的光泽?只是看着家里房顶上又重新垛起的小山似的麦草,二姐欣慰了,家里人欣慰了!
冬季,生产队要求村民积肥,积肥是按斤重给工分的。二姐为了多挣点工分,每天都早早起床,胡乱吃点东西,和同村的秀花各自套上毛驴车,到二三十里外的芦草沟拉羊粪。因为那里有哈萨克牧民常年放牧遗留的羊圈圈子。冬天寒冷,白天又短,每次她们拉粪回来都是傍晚甚至黑夜。包着脸的头巾早已被嘴呵出的气和头上的汗结成白色的霜花或冰凌,脸冻得红紫红紫,像冰雪中开着的一朵凄艳的梅花。
都说世界给人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窗,二姐最初的窗子也打开过,但很快又被关闭了。十七岁的时候,二姐经人介绍和一个老乡家刚当上兵的儿子订了婚。那小子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写得一手好字,当兵第二年就被提拔成部队某部文书,吃上了皇粮。一开始他给父亲或二姐的来信中还说决不做《铡美案》中的陈世美,家里面感到很庆幸,二姐更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到第三年,当兵的还是做了陈世美。 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腔热血化成灰 那时候,二姐更沉默了,每天听到她唱的都是那两句。
76年,父亲害了一场大病,在县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母亲全职守护在病床前。十八岁的二姐白天上工劳动,晚上回家还要把家务活全揽在身上。推磨拉碳、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还每个礼拜至少一次赶上毛驴车,带点自己给父母蒸的馒头,鸡蛋送到二十多公里的县城去。二姐就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从黎明一直旋转到深夜。
不,从春夏旋转到秋冬,从孩童旋转到年少,从年少旋转到大龄 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可二姐却像家门前的那棵大白杨树,历经了多少次的严寒酷署、风刀霜剑啊!即使自己伤痕累累、枝残叶败,依然呵护着这个家
是女子,终归要嫁人的。后来二姐经人介绍给外村有十多人的一户人家。出嫁那天,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天灰蒙蒙的,冷风也肆虐地刮着,枯黄的树叶飘落到院门内外。不久,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开始下起来。没多时,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传来,家里人知道娶亲的东风大卡车来了。二姐穿戴好娶亲人家拿来的一套普通新衣服,在娶亲女人的挽扶下,在家人和同村姐妹的簇拥下,缓步向迎亲车走去。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当二姐最后转身向父母、弟妹、村民告别的时候,七八岁的小妹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上前抱着二姐的腿哭叫着。姐姐,我不让你走,他们家的人打你,我要你留在家里给我讲 故事 ,给我做花鞋鞋 母亲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二姐失声痛哭。我可怜的闺女呀,妈对不起你,全家人都对不起你,是你救了一大家子的命啊
雨,静静地下着,不,那不是雨,那是父母对女儿愧疚心痛的泪;风,呜咽着,不,那不是风,那是弟妹一千个不舍,一万个呼唤 二姐呀,你就是我们头顶那温暖的太阳,你走了,太阳还会再出来吗?
汽笛一声肝肠断,从此天涯孤旅
时间永在流逝, 生活 还得继续。姐夫是个好高骛远、刚愎自用、大男子主义特别严重的人。他喜欢多子多孙,于是二姐接而连三地生了四个孩子。这对于二姐就等于刚卸下娘家的车,又驾上了婆家的辕 三十多年任劳任怨地侍候公婆;三十多年含辛茹苦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供大学,买房子,让各自成家立业。
孩子们安稳了,可是年近花甲的二姐,佝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头顶的头发稀疏得都难以遮盖住头皮;苍老得犹如七十岁的老太 她本也该休息了,但几年前姐夫执意贷款几十万买了不该买的货运大卡车,货没能跑成,却欠下一屁股的外债。现在只好搞养殖慢慢偿还欠债。当同龄的女人在牌桌上稀哩哗啦的时候,二姐正提着食铲在羊槽牛槽里稀哩哗啦;当同龄的女人今年逛完了北京明年要去上海的时候,二姐正掐算着今年还了一万债务,明年还要还多少;当同龄的女人在跳广场舞或牵着孙儿在公园漫步的时候,二姐正赶着羊群越过这个山坡,又爬上那个山头
我苦命的二姐呀,为什么你终身都在辛劳忙碌?谁之错?谁之过?除了历史的原因、社会的原因,我想说得就是和二姐息息相关的所有家人,当你夜深人静寤寐思服的时候,你是否扪心自问过二姐的悲苦与自己或多或少都有责任?甚或就是让二姐搭进一生为你埋单的那个罪人?
二姐呀,如果天下最苦的是黄莲,那你一定比黄莲还苦!如果天下最冤的是窦娥,你比窦娥更冤!
有歌曰,明天会更好,但我的二姐呀,你的明天在哪里?你还有明天吗?
作者简介:
邵宏伟,网名:星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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