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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子夜歌 墨上尘事
当我说出 我很重要 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 很重要 。我们从小受到的 教育 都是 我不重要 。
毕淑敏 《当一切入睡》
谷镇的天依旧是阴仄的。
春水坐在阶上,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滚。老太太在房内道: 金玉良缘天注定,丫头,无缘就是无缘,自我们家败落搬出大宅,你和他的缘分就尽了,以前许的愿盟的誓都丢风里吧。先前,他 父亲 还尊我一声姑母,现如今躲还来不及呢。赶明儿,也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喽,闺女家家的,再哭回自个屋去。
春水道: 奶奶,屋里屋外就你跟我,我不向你哭,我找谁去?
春水抬起婆娑的泪眼,目光穿过矮矮的围墙,远处有一片稀疏的林子,蓦地,林子里出现了一条红色的 游龙 ,它伴着唢呐、云锣,锣鼓声冲破云霄,正喜气洋洋的走来。是他,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挥着手,满脸的笑: 春水表妹,春水表妹 。春水傻傻的笑,明明是坐着的,却兀自站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你来了,你来了真好。 一阵风拂过,如翻过了一张纸,是空的,空空的没有了下文。
夜,来得真快。十一月的风,在窗纸上飒飒作响。一床单薄的被,一盏清凉的灯,一面青铜打磨的镜,映出鬼魅似的影。春水无由的笑了一声,像一滴渗了水的墨,陡然在宣纸上漫延开来。
清晨,水缸里结了冰,奶奶拄着拐棍对春水道: 你昨夜里笑什么,真够瘆人的,把鬼都能吓死。
灶里的火哔哩叭啦地响,春水正向锅里添水,回过身道: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 奶奶撇撇干瘪的嘴: 说什么?你最好把粥熬得稠一点。 说完,耸着肩膀又回了房。
灶房内升起一缕灰白的烟,飞向灰白的天,阴冷的风吹来,下雪吧!
春水还是坐在台阶上,两条粗黑的短辫绕过耳朵垂在对襟的红袄上,天色依旧灰白,爱过多久就多久,春水不想笑了也不想哭,这就更难受了。她只盼望着下雪,下了雪就是真正的冬天了,冬天又能怎样,她紧了紧袄领,眼睛望望远处。又是一片温热,泪珠便接连不断的滚落下来,小栅门被 吱呀 一声推开了,走来一个小丫头, 姐姐,姐姐 她叫着走向春水。
春水拭干泪问: 丫妹,你来了。 丫妹说: 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春水拉起她的手说: 进屋吧。 奶奶见是丫妹,干咳了两声,烟锅敲得桌面叮咚响,道: 丫妹啊丫妹,我们小门小户可受不起千金小姐。 丫妹一笑: 姑奶奶,大房新嫂子省亲回来,初来乍到,想与众姊妹聚聚,这也算姐妹情份,我这是来请姐姐的,您这么说我,让我好没脸的。 奶奶站起来,掀开门帘进了内房,说: 去吧去吧,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春水说: 丫妹,你回去吧。. 丫妹不说话,从袖里抽出一封信,塞到春水的手里说: 你的。 春水扫了一眼,走到火盆旁,两手一摇,把信撕了两半,扔进了火盆。丫妹急了,上去阻拦说: 姐姐,他对你说的话,可都在信里呢,你让我回去怎么交待? 春水说: 丫妹,那你告诉他,如果有话说,那就亲自来见我。
信阳远远的看到丫妹从圆洞门走了进来,他提起长袍,绕过八仙桌,急忙跑下楼,迎上丫妹问: 怎样?她来吗?我的信看了吗? 丫妹甩手道: 你以为一封信能说明什么?姐姐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何况,何况她现在恨你,恨得你了不得。 信阳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我知道。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的上楼,他想,他要亲自去见一面春水。
信阳想念春水,这种感觉无时不在,让他的心里有时很甜,有时很酸。当年在大宅的时候,他们是两小无猜的,春水性子果断,而信阳性子软和,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却还是在朝夕相处中渐生情愫了,那时候的日子真好,每一天都是有盼头的。黄昏,夕阳一点一点的坠下,信阳的房里没有上灯,他枕着手掌躺在床上。丫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作势要吓信阳,忽听得信阳满腹心事的叹了口气,丫妹索性不吓他了,说:哥,哥----,又在想春水姐姐吗?你去吧,你去见她。 信阳见是丫妹,坐了起来,不答她的话,径直走到桌前点亮了灯,丫妹便扭身坐在圆凳上,信阳望着窗外,像是自语道: 丫妹,你说我 声音低沉又有些飘忽,丫妹瞪大眼睛,想听信阳要说些什么。
这时易升来到房门前,道: 少爷,小姐,老爷要二位回正厅去,方家的小姐来了。
方怡坐在易家的正厅里,此时她的手被易太太紧紧地握着与她并排坐在沙发上,她是易太太相中的人,家世相貌都出挑,在谷镇也只有她能配得上信阳呢。易太太笑语盈盈,赞方怡的衣料,头饰,日渐出落的大方,每说一句,水钻的耳坠便摇来晃去,方怡的眼睛有些晕眩。而易先生则坐在对面,衔着一只珐琅烟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方怡不住地朝房门看,她在等信阳。
信阳迟迟不来。丫妹催他,他不理不睬,背手站在窗前,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阴仄仄的,像老妇的脸, 下雪吧! 信阳心里顿时一股温热。 哥,哥哥 丫妹在背后拎他的衣角: 你怎么了? 信阳回头看丫妹一脸哀求关切的神色,他不禁搂过她的肩膀,让丫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说: 丫妹,你听,哥哥的心很苦呢。 丫妹说: 我听到了。
信阳走出了房门,阵阵冷意袭来,穿过圆门,走上回廊,各房里发出微弱的光,看得清园中花木残枝,如冒出人世的鬼魅魍魉。回廊的尽头立着一个人,信阳不在意,想是哪房的丫头。那人忽然说: 信阳,你是来见我吗? 信阳立住了,说: 是的,方小姐。 方怡又冷冷地说: 你终于肯见我了。 信阳不理她,走上前说: 外面冷,进屋说吧。 方怡见信阳这般,嘴上虽然还硬,心里早已软了下来,她本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滴滴答答落在了前襟上,脸上很冷,如浸了冰水。
信阳让方怡坐在圆凳上,自己站在窗前。昏黄的灯光把信阳坚挺的身板剪贴在墙壁上,如一把刃,方怡看得出来,信阳对他很冷淡。
信阳不说话,方怡也无语,好像原本有好多话要彼此讲明白,却在这个冬的夜里像汩汩的流水被冻结了。方怡想刚才自己还哭呢!真好笑,此时在灯下坐着,眼睛便有些发涩,她困了。丫妹隔着一方庭院站在对面的回廊上,看着信阳的房里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映在窗上,他们在干什么呢?
方怡一觉醒来是在丫妹的床上,丫妹站在床前说: 方姐姐你睡得好沉。 方怡支起身子,倚在床栏上,丫妹偎着她坐下: 你昨晚竟在我哥房里睡了,而我那傻哥哥竟还知给你披上衣服,抱到我房里来。 方怡惊起: 什么?是他把我 丫妹睁大眼睛点着头说: 而且,他在我房里坐了好一会儿。 方怡闭上眼睛,两朵沉静的笑浮在嘴角,而后又慢慢地隐去,如两朵凋落的梨花,她有些急切地抓住丫妹的胳膊说: 丫妹,可有东西吃,我肚里很饿。
他终于来了。春水打开房门,远远地看见信阳朝这走来,她蓦地把房门关上,倚在门板上,泪簌簌而下。信阳推开斑驳的院门,心下一阵酸楚,奶奶听得院内有人,便说: 春水,去看看。 春水说: 是信阳。 奶奶咳了两声又说: 冤家路窄啊! 信阳上前拍房门: 姑奶奶,春水,开门啊。
奶奶朝里翻身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春水隔着门板说: 信阳,我知道是你,你回去吧,我不见你。
信阳说: 你不出来,我就在外面等你。
春水走进里屋,坐在镜前,一番收拾。打开门时,信阳惊住了。
春水一袭红袄红裤,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髻,别着一朵红绒花。她的脸是苍白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冷光。她直视着信阳说: 你娶我吗?信阳,我现在就嫁给你,你敢要我吗? 信阳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喉中有一团热泪,辣辣的直冲脑门。他上前一把抱住春水,大滴大滴的泪落在春水的发间。信阳知道他将永远的失去春水了。
信阳回到易园,穿过满目萧瑟的庭院,看到方怡坐在正厅里,一手端着一碗汤,一手拈着一块糕,也在望着他,两人的目光在阴冷的空气里相撞。信阳还看到方怡的碗里缕缕升腾起的白气,他似乎闻到了红枣糯米粥的香气,忽然想到他早饭竟还没有吃,他似乎也饿了。信阳如往常一样,轻提长袍,迈开步子朝正厅走去。
头上掠过一只鸟,扑腾着翅膀。阴的天,黑漆漆地要塌下来。
下雪吧!
END
作者自述:
子夜歌:北方女子,世居谷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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