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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紫(安徽)
A
人对故土的眷恋,犹如植物对根的皈依。其中包涵着的意蕴极为丰富深厚。有血缘的、人伦的、文化的,乃至审美的。
从混沌初开的原始记忆,到蹒跚学步,到或欢乐、或辛酸的 人生 羁旅,无不与脚下的这片土地息息相关。人的生命,人的情感,出于这片土地,也植入这片土地。从此,血肉相连,永生难弃。
漂泊在外的游子,像怀念双亲那样怀念的故土,一定是那原生态的故土:那条青石板铺就的窄窄的小街、那一扇扇木板拼起来的商铺店门、那深深镌刻着绳纹的陈年水井、那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的 锅盔 ,以及那走街串巷像歌唱一样吆喝的叫卖声、那依稀可见犹如云朵般的远山、那清碧如玉长流不息的河水 这一切,全是记忆中的童话世界。它那样古老、陈旧,却又那样清晰、鲜活。尽管经历过若干苦难,但在心灵深处,它永远保留着那么一丝丝甜美的滋味。
无论离别它多久、多远,梦魂萦绕的总是这片热土。而且,年岁越长,眷恋越深。人啊!你的心,承载太多,太沉。其中 故土 就是一只很不轻的砝码。
2014年5月有了一次返乡之旅。
当驱车来到昔日的河街与堤街,眼前呈现的景象则是 物人皆非 。
那面临县河、有着多级石阶、门头悬挂匾额、两侧分列石马、巍峨中透出一派神气的大宅,已被零乱不堪、衣被飞舞的公寓所取代。
原先的黄金水道:船桅如林,火轮来去;码头工人上下忙碌的身影、夜半客船到达时的啸鸣,如今已全然黑屏静寂。敞阔的水面,已逼仄得像一条阳沟。岸边垃圾成堆,腥臭刺鼻。而故宅的前面,临岸建起一排简陋的平房,严严实实地挡住视线,使得这仅有的一脉水流也无缘亲近。 久藏心中的那张 旧船票 ,确实再也无法登上梦里的那艘 客船 了!
乡愁,乡愁,即便此身已切切实实站在 故乡 的土地上,也还是难以排解,难以排解啊!
B
鸿渐关 (以 茶圣 陆羽命名)繁盛依旧,而面目全非; 雁叫关 (天门方言 雁 读 àn )昔日瓦砾遍地,荒凉恐怖的行刑之所,现已成为 新区 ;东湖曲桥逶迤,周边高楼耸立,游人如织,却不见不闻当年夏令时节满湖的荷莲,清香沁心;夜半石桥上纳凉人如泣如诉的箫声,温软入怀。
宽阔的马路、林立的大厦、形形色色的车辆、满街震耳欲聋的音响、触目皆是的美女广告 一扫昔年的萧疏与荒凉。
然而,寻寻觅觅,再也找不到往日故里的丝毫神韵: 古竟陵 、 童保泰 、 吴茂昌 、 铁匠铺 、大姐住过的 小街 、夫子庙改建的 天门县小 ,所有这些,无一不是凄楚的 梦中的橄榄树 。
终于,在一次宴请的席间,与天门第一医院的几位女士的叙谈中,找回了一些乡情的慰藉。
她们知道我们也是土生土长的天门人,就努力用土语交流。乡音传递着乡情,席间充满欢声笑语。我请一位护士长用纯粹的天门话来检测我对乡音记忆的程度。于是她说了: 我找(读zǎo)不到(读dǎo)xuēsǒngdī ,我马上告诉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 。顿时,大伙爆发出盈室的轰笑,给我的听力打了个满分。
我告诉她们,天门和汉口的方言有相异的地方。如对长辈,天门话称 lěnlàng (大约是 您老 ),汉口则称 lìnjià (大约是 您家 )。另一位护士长女士说: 现在我们都只说‘你’了 。
至此,我若有所悟:我希求寻找的终于找到,尽管仅这么一点。
方言,让我拾回了一个旧日的梦!
我还可以断言:方言的遗落,意味着一种文化的遗落。
不要看 lenlang 、 linjia ,一变为 ni 。这点语音之差,标识着世道之差,人伦之差,人性之差。
这也像旧时称对方 先生 、 女士 ,亲近一点的男士称 兄 (不计年龄),而且一律免称姓。是一种尊重、亲切的表示,是一种极可宝贵的人本认同,是 礼仪之邦 的显明标志。
由此,我想到,方言不该废止,不论是强制的,还是 自然 的。废止它,都是一种罪恶。它活生生地斩断了人类的一项重要的情感链 乡音乡情。
普通话固然有人际广泛交流的优势,但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将方言废黜;犹如国际上广泛使用英语,而并不因此让国人统统改华语为英语。道理是一样的。
爱故乡,就要爱故乡的方言土语。什么都改变了,只要方言犹在,故乡就犹在。正如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都说过的:语言是一切,语言是我们的故乡。方言不灭,在那片土地上诞生的生命和灵魂就有所依归。
C
在我的写字台上方的壁柜里,放置着一只心形的透明糖果盒,盒内是一抔黄土,我早先从天门带回的,名副其实的 故土 。
这看似普普通通的土壤,却牵系着我永驻不迁的精神家园。自从1946年初冬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湖北天门(古名 竟陵 ,著名的晚明诗派 竟陵派 即源于此),就一直未能忘怀。
凝视这堆黄土,旧时的许多影象,仿佛就在眼前闪回
~妈妈还年轻,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跟随她以及她的一群女伴出游,路过堤街尽头一座尼姑庵,那墙里鲜红艳丽的桃花,在阳光下闪烁,耀人眼目。这幅图景定格在我心幕上多年,以致我每回闭着眼聆听《二泉映月》,这个画面都会浮现出来。
~从汉口法汉小学转入天门县小,人地两疏,还屡屡遭遇 欺生 。班里两位学姐,却几乎每天都以栀子花遗我,幼小的心灵因此得到些许温暖。不久,她们随家入川。若干年后,我还会记起这姐妹俩。
~在废弃的老城里,处处颓垣残壁,阒无人声。我和弟弟,在一泓碧水边,玩小皮球。因一点失误,招来一群恶狗的攻击。亏了一位士兵,匆忙赶来,驱散狗群,幸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小学毕业,同学们顺理成章进入中学,继续学业。我因家境贫困,到酱园店当学徒。劳累一天,晚上孤零零一人躺在店内硬硬的楼板上,望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泪。
~是一个灰色的阴天,失业多年的 父亲 ,走投无路之际,决心最后一搏,外出找旧日朋友,觅一活路。我送他到城外,久久地伫立。他那愈行愈远的背影,给了我锥心的疼痛。
于是想起,为什么波兰著名流亡作曲家、钢琴家萧邦,会将朋友们赠送给他一只装满故园泥土的银瓶,一直随身保存了十九年,直至他病重垂危,临终前,还嘱咐将这些泥土装进他的棺木。
乡情,与生俱来。是人的永恒记忆,是人之为人的一种独特情感,是同样 血浓于水 的 亲情 ,是人一生中永不褪色的花朵!
●作者简介●
楚紫,原安徽省滁州师范学校中文高级讲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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