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微弯着腰双眼紧盯着身前发亮的屏幕,苍白色的光映在规规矩矩的圆形镜片上。敲打键盘的机械声与不远处的时钟秒针跳动声混杂 离下班还有五分钟。我嘴唇轻动,嘀咕着不再有任务分配下来的祈愿。
一叠文件砸在桌面, 小敏,这些打印十份给主任,你帮忙拿过去吧。
我反应了半晌抬头看去,下意识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便开口: 哦,好的。
自另一方向探来一双手,往桌面上落下一打文件夹, 小敏,这些要给组长 签名 。我赶着走,你帮忙一下呀。
我愣愣看着两摞占据桌面半壁江山的纸,缓道: 行的。
自后方伸来一根手指轻戳着肩膀, 小敏,这周末我和男友约好了;但是今天才知道有加班,你先替我一下呗。
嘴总比心快,我又一次应下: 都行。
秒针还在跳动,传来微弱而不可忽视的嘀嗒声 我转头看了看时间,得,能吃上晚饭就不错了。
秒针总在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划出一弧密闭的圆。我坐在分隔严明的小工作区,却总与外处相通,不断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送而来;但细想而来又似乎仍是严严避开,无人无物停留。
我关闭了办公室的灯,独身往租房去。将近门边时我摸出包里的钥匙,低头寻着那一串里属于房门的那一把。门上的照明灯挣扎着闪动几下,倏忽寿终正寝地灭了,楼道又变得昏暗。
我抬头望了眼灯罩的隐约弧线,想起先前房东说近日有事,就不帮忙修理灯了。
我同时想起自己那时接了一句 没事,这点灯无所谓 。
无可奈何,我只得腾出手按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着,几番折腾才终于进了家门。
手机轻微震动,在名为 相亲相爱一家人 的微信群里, 母上 发来一条图片信息,紧跟着便是一条长达四五十秒的语音。我扫了眼那图片上的年轻男子,不用按开语音也知内容为何。
我瘫在弹簧失去弹力的沙发上,抬起手臂拿着手机,手指挪动输入一行 我觉得不太合适 。
指尖停顿片刻,又似乎认命般按了退格。
有时间见一面吧。
我都行。
或许只有将近凌晨的这几个小时才真正属于我。
半开的窗外隐约传来狗吠声,朦胧的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探入昏暗的屋内。我周身裹着薄被,侧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微博。指尖贴着屏幕向上扫动,屏幕上的文字与图片停留片刻便被翻上不见,偶尔会按下点赞,跳出一个浅红大拇指。
不知是谁做了各类表情包,文字介绍是佛系青年。图上则是一位手捧鲜花的僧女,面容平静,嘴角微提。其前被人配上了不同的文字,诸如 好的,都行,我无所谓 一类。僧女看来了却红尘、与世无争的面容与随和的配文倒是相得益彰,无端地让人觉得颇具喜感。
我指间轻动,屏幕上跳出一个大拇指。我复按开评论,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众 佛系青年 在各自打趣。我自是不甘示弱,一并投入大流中。直至天际泛出鱼肚白,我堪堪放下手机,合上沉重的眼皮。
睡梦朦胧中,我冷不防想起一句,佛系青年在线修仙,即将得道飞升。原地飞升的道长不出意外地睡晚了,一手工作包一手肉包地往公交站赶,心下祈求公司的玉皇大帝别将自己一击回归凡尘。
大师,你能看手相吗?
我听着耳边的声音,嘀咕着: 本道长刚刚飞升,怎的能做看手相这类凡尘俗事呢?
身边无人应答,我这才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并非对着自己说。我循声望去,人群中摆着一个简陋的小摊。发黄发皱的明黄旗面上用狂草写着 半仙 与 算命 。
江湖骗子,看我不用社会主义力量净化你。
我甫一走近,便见那人隔着相隔极近的圆形小墨镜看了我一眼。
我只当是社会主义力量未语先出,却见那人自小盒里拿出一双简约的耳钉递给我。
姑娘, 他开口这么称呼着,我还没来得及腹诽便又听他道, 萍水相逢也是缘,我见你印堂聚气,想必心中有不少淤积之言;只需戴上此物,他人便可听闻你不说之言,并顺之行为。
我正欲反驳,却猛地想起自己昨日乃至先前许久的佛系三连 好的,都行,我无所谓 一时便说不出那拒绝反驳的话。
我戴着那江湖骗子给的耳钉在迟到前最后一分钟打了卡。说是给的,却是自己花了百余元买下的。也不知自己怎么便同意用一张红色的 毛爷爷 换来这么一对耳钉,约莫是修仙修傻了吧。
我垂头丧气坐到了自己的一方工作间。作为仍在实习期的实习生,我 自然 便是在这公司金字塔的最下一层。不消几分钟,便自某一方探来一双手。
小敏,这文件
好不想去啊,都不能自己去做的吗?我心下如此抱怨,便听那声音一顿,文件和手一并从视野中消失。
还、还是不麻烦你了。
我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匆忙离开的背影,总觉得那人动作有些僵硬。
我下意识摸上了让自己肉疼的耳钉。
秒针跳动着,我准时下了班。
原先拜托自己替班的人说自己可以加班,来转送繁杂任务的人没说完便悄悄走开;实习一日,我却是体验到了久违的清静。
手机猛地震动。
敏敏,妈妈想想还是不强迫你去相亲了。结婚这种大事还是要你自己做主。
我抬起手,手指摩挲着耳垂上微微凸起的耳钉。
大师啊。
我幸 幸福 福地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却慢慢有了什么不对劲。
同事不再与自己有过多的交流,更枉论让自己帮忙,本便存在的隔阂愈发增大; 父母 不再要求自己做这做那,顺应着自己,却没由来地变得尴尬而生疏;而难得遇上了魔鬼上司,对方一句未完便铁青着脸走开,翌日把悄悄在心里暗骂他的我送出了办公楼。
我托着整理出来的箱子,茫然地往家走。修仙道长在线流浪,思虑明日是否得去挨家挨户地化斋。
我拖着步子往前走,余光瞥见了之前的大师。仍是那个简陋的小摊,发黄发皱的旗面, 半仙 算命 四字,一切都无有改变。
还是有改变的。
我小跑着到了那大师面前,还没开口便见那人抬起一手,作出噤声的手势。
姑娘,此物可有起到作用? 我尚未点头,又听他道, 想必是起了,我已然听闻你心中之声。
我一时失言,愣愣望着他。
那老者捋了一把胡子,拿笔书写一字,不待墨迹干透便翻转纸张,递与我。
万事皆有因,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低头看着纸,上书一字 不 。
我仍有疑惑,抬眼却已不见那大师。连着那格外 复古 的小摊,一并消失不见。我的眼前愈发模糊,似是渐渐失去视觉,却猛然听见耳畔愈发响亮的闹铃声,陡然一惊鲤鱼打挺坐起。床头的闹铃恪尽职守地响动着,秒针缓慢扫动,仍是传着微弱而不可忽视的嘀嗒声。
我下意识抬起手摸索,耳垂上毫无一物。
不过是做梦罢了。我叹了口气,不知是感到庆幸还是失落。
我发呆了太久,又是一阵忙乱,如梦中一般侥幸赶到。也一如往常,我的工作间里出现了熟悉的手和文件。
小敏,这文件你帮忙修正一下,然后送到主任办公室去吧。
修正一下?在主任面前,这 一下 怕是能让我花一早上的时间。
我总是下意识应下,却突而想起什么 那在红纸上快速书写而略显潦草的一字, 不 。
待那人走后,我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明言拒绝了对方。
陌生的体会让我一时难以回神。墙上的秒针一刻不停地跳动,那机械的滴答声和我方寸之地的跳动协调着,那般畅快,那般自由,那般肆意。
随后的几天,我似得到了无形的大师耳钉,一切需费力费时的事都来之挡也,我乐得清闲,每日都不觉哼着欢快的儿歌,好不自在。甚至连那由母亲安排来的强制相亲,也被我一口回绝。他们皆悻悻而走。
而后该是如何?一切如梦。
我熟悉地托着箱子,熟悉地往前走,却不曾熟悉地再见着那位梦中大师。周遭仍是初始模样,何尝有那仙气飘飘的算命半仙?我不觉叹气,头愈垂愈低,着实想不通我竟被一场梦迷了心智,丢了工作。
我拖着步伐,却又熟悉地听见那逐渐响起的闹铃。我额角鼓胀,脑海中冷不防闪过一丝念头。
我坐在床面上,掌心下锢着已不扰人清梦的闹钟。
我又回到了原点。
我似变成了那机械转动的秒针,照着预先安排好的工序再一次赶到了公司,再一次被委托各类繁琐的工作。但这一次,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先前的两次死循环让我无措地发现拒绝无用,接受却使我真切回归了原点。我一时愣怔,抬头望向寻自己帮忙的人,却觉身上一僵。
那赫然是与自己相同的一张脸。
且不论脸,那俨然是与自己全然相同的一个人。
我猝然起身,过大过急的动作撞倒了转椅,落地而发出巨响。这番大动静招致他人注意力,似是讶异于我的反应,耳边萦绕着他们的窃窃私语。我循声偏头,那却是一群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她们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猛然停了交流,反而各拿来一叠文件缓慢朝我走来,嘴里咕哝: 你就帮我一下呗,哪个实习生不要帮前辈做事的?
我也帮过啊。
我只觉一阵晕眩。那确乎是自己,真正的现实的自己,不在这场颠倒的梦中的自己, 媳妇熬成婆 而将曾经经历过的不断被强行委托一事在新一届实习生上重演的自己。我低头看着屏幕上映着的自己,那是比现今年轻些许的脸,那是作为实习生的自己。
闹钟又一次响起,响得似要撼天动地。我迟疑地走出家门去往车站,车鸣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扫了眼车号便如梦初醒地试图挤过人群往上赶,却险些步子不稳摔落于地。
姑娘,慢着点,摔了可不好。这趟赶不上,还有下一趟嘛。 一道年老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我循声望去,那老者提溜着鸟笼,唱着曲儿逗鸟儿。我看清了他的脸,不免一笑。大师,你这回终于不摆摊了。
我赶到了公司,在自己的工作间坐下,桌上落着一堆未处理的文件。我抬眼便见在好半晌才闲下休于一侧的实习生,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迟疑一瞬方走来,询问是否有什么文件需要帮忙递交。
这趟赶不上,还有下一趟嘛。
我突然想起那老者的话,微笑告知实习生暂且休息一刻。
梦前的那一趟我没赶上好生对待,梦后我自该是要再赶的,总归是何苦为难别人呢?
至此,我再未做那荒诞的梦,只是每天早晨闹钟仍然吵闹地把我叫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