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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开的时候,正值季冬。连绵如沙的雪花染白了我的世界。我趴在窗台上向外望,满眼都是清冷的孤寂。
内蒙古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长得望不到边际,冷得让我绝望。好在母亲把屋子烧得温暖,又在温暖的屋子里种满了鲜花。这些并不适合在内蒙古生长的鲜花陪伴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水仙花是满屋子鲜花中的一种。不同的是,她长在清水中,而不是泥土里。扁圆矮小的白瓷釉盆中盛着半点清水,水中铺着几颗大小相等的滑润石子,素洁幽雅的水仙花就坐在这堆石子中央。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玻璃照在水盆上,那石子就在清水中泛起了明亮的光泽,水仙花则在这片光泽中显得高贵典雅起来。
母亲的衰老来得有些突然。似乎不到半年的时间,母亲就变得小心、细碎起来。她开始健忘。出门时的钥匙放在口袋里,总是摸了一遍又一遍;水龙头的开关也是一回回地开了合,合了开;还有晚上的电灯,她总是一次次地打开后,茫然地站在房间里,不知道自己开灯是为了什么。年轻时摔倒碰破过的骨肉以更猛烈的疼痛状态再次向母亲席卷而来,即便是盛夏时节,她的腰背上也贴着膏药,背着热水袋。母亲的步伐看上去沉重而不稳当,就像刚会走路的小娃娃,脚跟不着地、毛躁躁地、向前倾着身子小跑般地走,有一种随时会跌倒的感觉。
最要命的是,母亲变得爱哭起来。看电视哭,听广播哭,说着说着话也哭,她似乎是在把年轻时没流过的眼泪全部倾泻出来,以至于她的眼睛被泪水烫得几近失明。世界和她的孩子们就这样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母亲无疑是极爱花的人。我至今也搞不懂在内蒙古的那些年,她是从哪儿弄到了水仙花的种子。她把那些花侍弄得真是好。各个都长得壮实有力,枝条柔软,花团锦簇。有人夸母亲养的花好,她便假说是土地的力道好。说时,母亲的眉眼满是洋洋得意。
每天清晨,母亲都会把水仙花盆捧到阳光充足的窗台上,并注入新的清水,傍晚时,她把水仙花盆里的水倒掉,再捧回到炉火的近旁。母亲担心窗口的寒气冻坏了清秀的水仙花。在母亲如此精心地呵护下,这盆水仙花从最初一个难看的球茎,抽出宽厚肥大的叶片来,花莛粗壮浓绿,花苞饱满清丽,终于在冬天即将落幕的时候,水仙花开了。
这花,真香呀!香得清秀雅致,香得超尘脱俗,难怪北宋文学家黄庭坚曾赞 含香体素欲倾城 。清波之上亭亭玉立,踏水而来不染风尘。母亲的水仙花宛若佳人立在水中央。
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呀!她像盛开的水仙花一样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活力。她腿脚有力,脊背挺直,皮肤光滑,头发油亮,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她带着迷人的体香傲然地行走在托扎敏的街头。母亲的血管里流淌着高贵的满汉血液,她没办法喜欢上托扎敏这座杂居着多种马背民族的小镇。她说这里是 父亲 的家乡,不属于她。
作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母亲是托扎敏少有的才女。她是托扎敏的水仙花,清冷孤寂,幽香玲珑。母亲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够像水仙花一样儒雅高贵,不要沾染上过多的民族野性,于是便不许我们与那些游牧民族的孩子们玩耍,更不许我们骑马上学。她说骑马会让我们长大后拥有一副难看的罗圈腿。我和弟弟们会在母亲上班的时候偷偷跑去邻居家、同学家玩,母亲知道后总会责罚我们。她恨铁不成钢地打骂着我们,却全然没有眼泪流下。那个年轻的母亲,倔强,刚毅,果敢,豪放,内心丰富,时有胆小,具备了马背民族的所有性格,但她依然不喜欢托扎敏,那个冬天漫长而寒冷的内蒙古偏远小镇。
水仙花天然丽质,芬芳清新,恬静安适,素洁优雅,因于此,古人将其与兰花、菊花、菖蒲并列为 花中四雅 ,又与梅花、茶花、迎春花并列为 雪中四友 ,还因其开花时节恰逢新年,而成为 岁朝清供 的年花。
一碗清水,几粒石子,水仙花就能在万花凋零的寒冬腊月展翠吐芳。想想吧,皑皑白雪,天寒地冻,一抹浓绿入眼,一缕幽香飘来,一个金盏玉台,该是何等地让人欢喜。
母亲的一生都是飘泊的。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丢失着自己的 故乡 。但母亲不承认女人是没有故乡的,她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故乡。母亲说她是山东人,原因是外公 闯关东 来到了东北,但山东祖籍的情况母亲并不知晓太多。外公是铁路工人,跟随铁路建设的延伸步伐一路搬家,搬家,母亲长到不得不嫁人的年龄时,走进了父亲的撮罗子(房子),母亲是带着无奈和不得已的。不断抗争着的母亲看不起父亲的懦弱、无为,还有逆来顺受,于是,父亲的托扎敏在母亲的眼里就变成了极不喜爱的他乡。
一个没有故乡的女人,当她不能把丈夫的故乡作为自己的故乡时,就注定了她的飘泊。我们搬离托扎敏时,母亲正值壮年。虽然几经努力,我们依然没有落户到外公外婆的居住地,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亲人的小城里安了家。母亲是不惧怕陌生和苦难的,她在这个新的地方开辟着自己的家园。
希腊神话中有个美少年叫纳西塞斯,他因为迷恋自己映在水中的容貌而落水身亡,爱神怜惜纳西塞斯,便将他化为水仙,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能永远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个奇异的花朵,因了俊朗的纳西塞斯而显得愈加清幽脱俗,高傲孤冷。
母亲是水仙花,也是清幽脱俗,高傲孤冷的。她执著地给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属于她的故乡。她在这座小城里开辟了一个小园子,种上青菜和鲜花,她喜欢游走在小城的街头巷尾,喜欢小城的人来车往,喜欢小城的烟火气息,尽管这座小城里没有她的孩子和亲人。
母亲七十岁那年,她和我第一次提到了死亡。那天她说了很多的话,说她担心会成为我们的包袱,还有她对生病和死亡的恐惧。我试图安慰母亲,但表达得语无伦次。面对比我聪明、倔强、勇敢的母亲,我知道我的安慰毫无意义。
孤傲的水仙花一生只开一次花。 隔岁不再花,必岁岁买之 ,真可谓,花开一次,花落一生。随着花瓣的凋落,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水仙花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母亲将水中的球茎取出,包好,埋藏在泥土里,期待着她能在明年复活。睡在泥土里的水仙花是安稳的,没有了世间的惊扰与喧闹,该是何等地安宁与自在。
为了这场一生一次的花开,水仙花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雷电,在长久的蛰伏中依然守侯着心中不变的花开 梦想 ,就像没有故乡的母亲,一生,只是为了能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我水仙般的母亲,她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
海兰瑞,用汉语文写作的蒙古族。现居大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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