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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老强。今天是我们约定聚会的日子,我没来得及通知小保,小敏,你亦没来得及通知老李,老杨。
3月9号。吴忠。不见不散。 这是我们23号那天许下的诺言。诺言之后,我打了一行字发给你 我不去,你不老 ,隔着屏幕都能听到你爽朗的大笑, 那就来,让我老一回。 我们常常开这样的玩笑, 我不去,你不老 ,每次打出这六个字,我在这头笑,你在那头笑。
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小保,小敏已经收拾妥当,等我从平罗出发路过银川带上她们一起奔赴吴忠,你也会早起,提前和老李老杨会面,确定今天去哪儿吃去哪儿玩 所有关于今天的一切,都在想象中美好。
日子平淡,波澜不惊。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因一句 不见不散 的承诺璀璨绽放,烟花般地美丽。
约定的时间已到,约定的地点还在,而与我约定的你,却迟迟没有出现 你不会出现了,永远也不会再出现,那一夜,你已踏着月色离去,只留下我,守着一份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泪流成河。
2.
来,耍一趟子。 元旦前你发来信息。
来,耍一趟子。 春节前你发来信息。
来,耍一趟子。 周末你发来信息。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时间长到以年计算。在以年计算的光阴里,过一段日子你就会发出邀约,用我最熟悉的语气: 来,耍一趟子。 每次我都答应得满满当当,去呢去呢,我不去,你不老 这是我们之间常开的玩笑。
笑过之后,你上你的班,我写我的字,见面的承诺从周末推到假期,从月头推到月尾,从春推到冬,从冬推到秋。不是不念,不是不见,只是不急,总想着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等攒够了情感,凑够了人员,去耍一趟子,不过是分分钟就可以兑现的诺言 从平罗到吴忠,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
2月23号,你说,最近不知道咋了,挺想这帮同学的,安排个好日子聚一下。我说,定到清明小长假吧。你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呢,把人等得心慌死了。 不行就给你打半折,3月9号,我不去,你不老。 你哈哈大笑,说, 那就来,让我老一回。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因为怕你 等得心慌 ,我们郑重地敲定了时间,3月9号。吴忠。不见不散!
说好了不见不散,你却擅自更改了时间。
2月26号清晨五点半,我被 强杰同学因突发心脏病于今日凌晨零点归真。 的噩耗惊到大脑一片空白,心跳紊乱,近乎晕眩。一阵紧似一阵的哽咽从胸腔里拼命往外涌,张大嘴巴想要说句话,话未出口就被强行拽回,心痛到无法呼吸 从平罗赶到盐池,又从盐池返回平罗,十多个小时,四百公里的路程,我在无法抑制的悲伤里,失态到面目全非。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你,有尔萨,有色丽麦,有索菲亚,有法图麦,有玛利亚,有阿里 这是三十年前我们留在同心城里的名字,我已经好久没叫这些名字,也已经好久没见这些人了。
这些好久不叫的名字好久不见的人,26号这一天,从固原、西吉、海原、同心、吴忠、灵武 从宁夏的各个角落汇聚到盐池县冯记沟乡强记滩村 你的村。1992年夏天,你把这个地址写在我的毕业留言簿上,你说,莱依俩,记住,这是我家,啥时候想我了就到这个窝窝子找我来。我说,记住了,记住了,到强记滩村找老强。那年,我21岁,你22岁,我叫你老强,你哈哈大笑。
二十七年,强记滩村只是一个落在纸上的地名,我没想过要来,也没想过会来。你离开了强记滩村,就像我离开了永丰村一样,在村庄的眼里,我们都是离家的游子。
游子回家了,安静的强记滩村张开了温暖的怀抱,那些叫过你乳名的邻里乡亲该是惊喜中带着欣慰才对 他们看你长大,看你离开,看你归来,对你的疼爱和怜惜不亚于自己的爹娘,像我的永丰村一样。而当我们从宁夏的各个角落飞奔而来,强记滩村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寸空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着哀伤 谁也不会想到,撒旦的魔爪会伸向四十八岁的你,昨日的你还谈笑风生,今日的你已撒手人寰。
我猝不及防,慌乱不堪。
没有人知道我们3月9号的约定,也就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歉疚与哀伤。
3.
我感觉很冷,一直在发抖,我需要极力克制,才不至于让人看出身体在颤抖。这种状态从晨光微露一直延续到残月孤悬。
沐浴净身,我举意以穆斯林最端庄最清洁的状态去为你送行。水,划过肌肤,泪,汹涌而下。
戴上了白帽,又换上了盖头,想起一年前你看到我用戴着盖头的照片做文章的配图时发来的信息: 软媳妇,你戴盖头的样子真心疼。哪天戴上盖头来吴忠,让我好好看看。 双手抖个不停,整理了又整理,盖头怎么也戴不好。颓然而坐,三十年岁月里所有关于你的记忆电影般回放,黑白分明,情节如初,割裂着我的心。
路,遥遥,痛,漫漫。我急切地想快点见到你,又希望不要见到你 不要见到你,你就可以永远平安健康地长在记忆里。
路标上出现了冯记沟三个字,强记滩村就要到了。我开始整理盖头,整理的时候,竟然想象着你见到我戴盖头的样子,会不会哈哈大笑,然后说: 软媳妇,心疼得很。 你有时会叫我 软媳妇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就这样叫了,也不知道为啥要这样叫,你叫得顺口,我听得 开心 ,就像三十年前你叫我 莱依俩 ,我叫你 郜维云 一样,是从内心里流淌出的暖。
生全开着车,说,快到强记滩村了,你帮我把白帽拿出来。心,突然开始痛,刀割般的痛,像是大梦初醒 你已经归真了,已经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即使我把盖头整理成照片中的样子,你也看不到了 泪水决堤。
4.
春已至,天仍寒。几树枝丫独立,与世不争。
强记滩村的一间老屋里,你头北脚南仰卧在地上,等待着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一层黄土,一张白布,一副孤零零的身板。阿訇揭开了白布的一角,我看到了你的脸 我没有认出那是你,我相信那一定不是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三十年了,老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如此冰冷,如此苍白的模样。
站在村子的一角,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一个人回到车上,隔着车窗玻璃,看村庄上空凝滞的悲伤,时间灰扑扑的,面对着清真寺的后墙,心,哀哀地疼,幽幽地痛。老强,你不是我们八九级一班的班长么?你的职责不是带着兄弟姐妹们好好工作,好好 生活 么?你怎么能忍心在48岁的年华里,就带头从这个世界离开?
一位大妈抹着泪从车前走过,另一位大妈上前扶住了她。两个人对望着哀叹: 可怜的娃娃,五十岁都不到,太年轻了 风卷了树叶落在她们头上,肩上,她们没有避让。
世界安静得可怕。村庄静默,树木静默,人群静默,等着你做最后的沐浴,等着你穿上三丈六尺白布,轻装而行。
生于村庄,归于村庄。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你,要启程了!年轻的至亲将你抬出院门,强记滩村清真寺门前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为你送行的人群,清洁的男子排排而立,在阿訇的引领下,与你做最后的告别。生与死离得这么近,就是我们站在你的面前,你却看不见
短暂的殡礼结束,你被重新抬起,踏上去往坟园的路,就此撇下孤单无助的爱女和白发苍苍的 父母 ,往后余生,泪眼相见。
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送你到村庄之外,站在离你200米远的地方,看着一座坟包隆起,看着你被黄土掩埋,看着人们从坟地离开,留下一地的凄凉。我们都是穆斯林,我们的生命出于泥土,融于泥土,也终将归于泥土。我从心底里默默地与你道了声 色俩目 从这一刻起,宁夏同心阿拉伯语学校八九级少了一个名叫强杰的人;从这一刻起,人间再不会有一声遥遥的呼唤, 来,耍一趟子! ,那是独属于你的语言;从这一刻起, 我不去,你不老 的玩笑将埋藏心底,永久封存
5.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老强。今天是我们约定聚会的日子,黄土之上,我在泪眼迷离中细数着过往,黄土之下,你在无尽的黑暗里长眠不起。
木然枯坐,任悲伤从四面八方狂袭而来。疼痛,在左胸口蔓延,尖锐、锋利,我听到心瓣碎落一地的声音,泪,打湿了左右手臂,那些年华,以及年华长出的记忆,割心裂肺地蔓延开来。
1989年,我们四十五个人从宁夏的各个角落汇集同心,从此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宁夏同心阿拉伯语学校八九级。三年时光,我们一起上课下课、列队上操,一个都不少;毕业后的二十七年时间里,我们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上班下班、培训深造,一个都不少。
三十年,四十五个人,在各自的世界安好,一个都不少!
那天,你说,有空了写写我们这些同学,都挺好,挺让人想的。我说,你就明说是想让我写写你吧,别打着同学的旗号。你哈哈大笑,说,知我者,莱依俩也。
每次你叫我莱依俩,我都会有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想起 校园 里我故意用纯中文叫着你的阿语名字 郜维云 时,你假装生气的样子。
这个春节前我郑重承诺,今年春暖花开,一定交给你一篇关于阿校,关于我们的文章。手机上至今保存着2月23号你发来的信息, 最好能赶3月9号之前把文章写出来,提前热热身。 我说不急,不急,来日方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哪里想到, 来日方长 这个词会突然甩出一记响亮的皮鞭,抽打在我滴血的心上,告诉我来日并不方长,世事难料, 人生 无常。
老强,我终于赶在3月9号之前,写下了这篇文章,提到了阿校,写到了你,配上了你说 很心疼 的戴着盖头的照片,如果你地下有知,你一定看到了我的泪,我的痛,你一定看到了,我是多么多么不愿意,写下这样的文字。
3月1号的晚上,你去世的第四天,我在夜半哭醒,梦见你坐在吴忠图书馆里看书,我大喜,边哭边对你说,我听老李说你无常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在呢。你哈哈大笑,老李和你开玩笑呢,我就是累了,想好好睡一觉。说完,你就不见了。我和小敏满世界地去找你,老李说,别找了,老强无常了。
老强无常了?!
芳魂远游,人生悲切。从此,一层黄土,两个世界
作者简介:王淑萍 回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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