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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之前,我一直以为中秋时节最好的去处是海边。堤坝探入深蓝深处,我在上面跳起玄妙的舞,脚下是涌动的潮水,头上是明晃的月亮,它们组成了光明的路,一直通到天边,很应《二十四诗品》里的那句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
直到拥有了 人生 中的第一枚山中秋月,我方才顿悟,月银洒落山体比浮于海面更瓷实,也更深沉。山里没有闹市的声音。汽车的粗粝轰鸣、菜市场的密集叫卖、广场上的八卦养生舞、写字楼里匆匆出入的沉默人群却叹息不断 这些,山里全没有。当月光沿山体的走势流淌,只有汩汩的水声和沥沥的风声。一切相似的情感纷至沓来,幽微的,恬淡的。迎着漫山漫天的珠玉清朗,我竟然生出了透明的翅膀,与候鸟一起,与种籽一起,飞往史前,去拜访山体升起的时间。
月亮移动,山影也在移动。山影不是黑色的,山影明透如靛蓝和青紫。月亮低垂下来,又圆又大,山上的所有细节都能被照见,包括坠落的浆果和空巢的鸟窝。人间的所有瑕疵也都能被照见,包括俗戾之气与冷漠。
亟待月过中天,虫鸣声骤起,犹如裂帛一声清厉划响。一部秋声赋,半部是虫鸣,凉薄已经咫尺,最后的时刻,虫儿们弹唱的是交欢的歌,繁衍本能让它们使出浑身解数,啯啯嘁嘁哧哧喁喁嘀嘀吱吱咭咭,粉墨登场,去抢夺更多的交配权。一夜之后也许 快乐 至死,虫儿们的歌声化做山谷里的回响,躯体变成空壳,或随风飘散,或辗转成泥。一个朝代过去了,只有它们的卵在土中过冬,来年破春而出,栖息于谷物田间或草木丛中,吃豆科植物的嫩茎与娇果,疯长于暖风的吹拂,秋色才黄便气血两旺,因为怀有强烈的性欲,彼此间互不相让,如此这般再赴一次生死。
我只须借虫鸣洗耳,领受万马攒动,万箭齐发,终于不可收拾。山里古有 十三秋虫 之说。蟋蟀、黄蛉、金蛉子、蝈蝈 若有个好闲的祖辈,留下几件有年岁的蟋蟀罐、黄蛉盒之类的文玩器具和秋虫把玩的传统基因,也是珍贵的秋虫读本了。只可惜,我是海的臣民,而非山的子孙,这当口并无任何关于秋虫的卖弄,唯一能翻出的家底,就是白居易的 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 ;张来的 晚风庭竹已秋声,初听空阶夜蛩鸣 ;范成大的 璧下秋虫语,一蛩鸣独雄。 自然 遭迹捕,窘束入雕笼 ;陆游的 万物各有时,蟋蟀以秋鸣 ;郭麐的 络纬啼残,凉秋已到 ,徐卓的 乡国三千里,寒蛩总一声
蛩,即蟋蟀。南方的促织北方的蛐蛐儿,都是它。雄蛩翅膀锃亮,面如京剧花脸,个个好斗善鸣。这世间最小的乐器配上顽石枯草的阵仗,从唐宋开始就成了中国文人观照的雅趣,作为鸣虫被蓄养,以唱和骨子里的悲秋情结。
山里月夜,每个意象都是一首远古的诗。虫鸣铺展成天籁,是共同的 诗眼 。再赏半边微风,三点疏星,就是这天下的全部。在自然的王朝里,我像个饥饿的人,折一张开阔的琴叶榕叶子,包一片月光,夹入唐诗,手法极其谨慎,悲怆的意味全在温柔里,生怕弄痛了它,否则我会想起那些已经被弄痛了的 爱情 。
阿占,本名王占筠。著有《青岛蓝调》三部曲、《私聊》《一打风花雪月》等十余部文学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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