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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深山古岭,见一道观,门前一樟两枫郁郁葱葱数百年。
推开门。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人,碎一片树影在身上,他便是这里的道士。搬出桌椅,于院子里喝茶。
观,建于2016年,北殿,南门,东厨,西卧,中间一香炉,清爽简朴。原是边上紫云村一老板偶遇道士,说得投缘,把家乡一破庙改建成道观。
他原在道教发源地鹤鸣山出家,师傅派他来此。一人守观,啥事不干,不读经不练功,不看电视不上网,也不种菜,不时有村民送点米和菜给他,过着不要一分钱的 生活 。才二十多岁,却一袭道袍身轻如影,让我肃然。我就想着要来此住一住,他当下欢迎。
国庆长假期间,我来了。他帮我铺好床,又拿来一水壶,让我自己烧水喝。
我说一声,晚上在你这吃饭啊,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几时吃我几时吃,当作没人在一样。他笑笑,各自回房。我躺下看书。
那天,台风影响,晚五点,大风呼呼,天开始暗了。是否该做饭了,按正常五点半下班,现在做,半个小时后可以吃,那也刚好,毕竟有客人在嘛。抬头看对面厨房灯没亮,没做呢。
不急,等吧,继续看书。六点时,庭院里扔下一块墨,四处搜寻每一处尚有亮光的角落,风声有点凄怨了,再抬头还不见对面灯亮,趴在窗户上仔细看,是没有,打开门看,真没有。再忍忍吧,他总归要做的。自己下午来的时候跟他讲过,让他当我不存在的。
快七点了,再看厨房,灯还是没亮。起了疑心,打开门,整个院子全黑了,成了一口黑色的井。风吹树叶莎莎莎,有些吓人。这是夜了,依然没动静,忘了还是咋的,难道他晚饭都要八九点吃?耐不住,来到他门口。他见我的影子晃过来,问,饿不饿,想吃吗?想吃就做一点。哈,原来他是不想做的啊,我还在傻傻地等。我说想吃啊,简单点,啥都行。他想了想说,煮个番薯吧。就一个番薯?!只好狐疑地点点头,退回房里。
一会,对面的灯亮了。是啊,黑夜中,灯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厨房里的东西清晰可见,外加一个穿着道袍的很轻的身影,这是真的在做饭了。过去看一下,或者帮个忙什么的。想想也做不了什么,还是等吧。等了半个小时,他过来,说可以吃了。我开门,他拿着一个碗一双筷子递过来,放在桌子上。我一愣,番薯,确定是番薯!四五块。我的天,他真敢让我吃这个?!
原以为他说的吃得简单,最起码也得煮一碗米饭,做两个蔬菜吧。不是说村民经常会送一些大米和蔬菜吗?这会儿杂交稻刚收割,有新上市的大米,那也是香喷喷的一碗新米饭。还有总得做个炒青菜炒冬瓜什么的。原来还美美地想着,那样的饭菜,我能吃。
可是眼前这碗番薯让我掉了底线,我的桶底破了。他没多说,自己回到厨房去了,他也在吃。我觉得一个人在房间里吃不太妥,就捧着碗来到厨房跟他同吃。两个人在一条凳上并排坐着,一人一口碗,一双筷,就几块番薯,还是烂了的,还没煮熟,真的,一斑一斑的黑,一丢一丢的白。可能是村民送来,放在那儿久了。
咬牙切齿地啃下去。吃了一块,还好,吃了两块以后,食道和胃都已经很艰难了。
我就找他说话,你平时怎么吃的?
有时候一天一餐,有时候两餐,有时候不吃,这两天都没吃。
受得了吗?
受得了受不了你试试就知道了。反正饿了想吃的时候就做一点,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做。很多时候不是你的身体想吃,而是你的脑子想吃,是你觉得应该要吃了,身体不一定需要。其实少吃一点负担轻,吃多了胃的负担重。
我蒙了,原来他吃饭是按天算的,我却在按一日三餐计算,巴巴地算着晚饭的时间。他又说,有些人就吃得很少,有道士一年都不吃饭的,就在山上吃点松针、柏树叶。他没说喝露水。
他说,这样吧,明天煮个南瓜,前几天村里人送来的,不知道烂了没,后天就不吃了。我沉默着,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
第三块吃了一半,剩下部分有一大块黑斑,我在边上咬了一点,说烂了,直接扔到面前的垃圾桶里。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吃第四块的时候,我说吃不下了,意思是剩下的想扔掉。这时他开口了,说留下,明天热一热再吃。这一说,我猛然觉悟,寺庙里的菜饭都要吃完,不能剩的,敢情佛道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如此,我刚才扔了一小块,那已经犯罪了,我的身体生了一小块癌,变得无比沉重。一边内心忏悔着,一边想,明天再吃,这不得受二遍苦嘛,还是咬牙切齿一次吃光吧。
剩下的两块里,我含着泪花先把相对小的那块吃了,留下最后一块大的,咬了一口,像咬在皮带上一样,伸长脖子,喉咙里像戳着擀面杖一样吞不下去。他看到了,说,这个给我吃!我一愣,说没事,我已咬了一口了。他却拿个勺子来,从中间切开,把没咬着的一半提走了。他自己的碗里也还有,他在吃。我算提前吃光了,洗了碗筷,也没有等他,跌跌撞撞回房了,脆弱的心灵遭受了严重的摧残。
我又拿起书来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忽然他在我心中冒起了神光。想起下午来的时候,跟他说,我带了两本书。当时他撇嘴笑了笑,那个笑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转着,原来是讥讽我啊。什么书啊,这不是人类写的吗?人类的书你也看啊?你修什么道啊!我恍然大悟,扔了书不看了,直接听风睡觉了。
夜又高又长,这一夜的风,不停。深夜上个厕所,在院子里转一圈竟然怕怕的。黑夜披头散发的,在走廊的尽头,木木地站着,观里的道像和廊柱扭曲变形,黑乎乎的藏着巨大而不可测的力量。
第二天七点起来,他已经在扫地了,于是我也一起扫。昨晚风大,落叶多,一直扫到九点,我是累了,汗从额头往下滴。
回头喝茶。院子里,落一些树叶树枝的影子,阳光切割着,碎了重拼,拼了又碎,像 人生 的许多念头和想法。
我说这影子不错啊。他说是啊!我常常早晨起来,泡一杯茶,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着院子,那里有阳光,有影子,有风光临,不停地晃,不时掉下来一些枝叶。小鸟站在树上鸣唱,转个身子都能听到。看似空空的院子,有着丰富的内容呢。风景这东西看你怎么看,你觉得有就是风景,觉得没有就不是风景。心若不闲,山就不空,枫树果樟树叶都白落,那一地的影子也就不存在了。
这院子真是太美了,深邃、肃静。这里有无人追问的终极清凉,他的身体有一种天籁在发芽。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世上,藏匿于万物间,生命本来就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体验。
近午,他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我斩钉截铁,不饿!确实不饿!!虽然昨晚只吃了点番薯,早晨扫地又流汗,但真不觉得饿,还有点舒服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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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作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在《人民文学》《散文》等发表作品15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独自的乡村》《风在兹土》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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