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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猫河
他的世界有太多的一见如故,唯缺这种萍水相逢。
01
决定买下许辰的房子,安夜用了不到三秒。之后的三周用来倾听朋友们谴责她的草率
买你前男友的二手房,你脑子是不是抽筋了?
房子是要住的,大小姐,你想过以后每天在那间房子里睡觉的感觉吗?
赌你扛不过一个月就得逃跑,我家客房已经为你收拾出来了。
说最后那句话的卓大海当年追安夜时输给了许辰,他信奉 爱情 是一场耐力赛,如今终于轮到了他的回合。目力所及尚未出现新的对手,只需好好表现,等待安夜这个裁判的最终打分。所以尽管意见很大,安夜搬家那天他还是得帮着鞍前马后地张罗,这可是加分项。
真想好了? 安夜的行李里,最重的是那一大箱书。扛上肩膀前,卓大海最后向安夜确认一次。
辛苦你了,搬完这箱,请你吃饭。 安夜帮卓大海擦汗,笑得特别甜。
确实无须再考虑了,若没有许辰的愧疚,她不可能以这么低的价格买下这座城市这个地段的房子。错过这次机会,她可能就要在这座城市当一辈子的租客。说到之前的恋情,她也不算满盘皆输,起码她见识到了一个口口声声说 爱 的人可以冷酷到什么地步
半年前,许辰站在床尾,一边穿着裤子一边对安夜说: 小夜,我是爱你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说,人该实际的时候要实际一点,你以后也要为自己多考虑了。
然后他转身对床上的金发女子说: Ichliebedich.
安夜学过一阵德语,知道那是 我爱你 的意思。作为一个声控,她总觉得德语太 硬 了,这也是她半途而废的原因之一。但许辰的那句德语说得特别温柔,柔软得能包裹住最锋利的刀,他就是有这种天赋。
晚饭最后还是卓大海付的钱,安夜没怎么争,事已至此,也不用来这些虚的了。非要再装什么有来有往的异性朋友,简直就是对友谊的侮辱。这是许辰,也是岁月教会她的。
搬入新居的第一夜,安夜众望所归地失眠了,脑中不停闪回半年前的场景。就是在这间卧室、这张床上,许辰和金发的德国女子,他现在的妻子。但画面的焦点已经从许辰的脸挪到了女子的腿上 她的腿怎么能那么细、那么长?于是她拿手机查了一夜美腿产品,光看不买。终于熬到早晨,她决定去宜家疯狂采购,用那些物美价廉的、量产的、冷淡简约的家居改变这个场景。看着不像了,也许就不会再联想了。
去宜家的话,还是要用卓大海的车,这让安夜很纠结。她本来给自己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如果再没遇见让自己心动的人,她就接受卓大海的追求。但这一年,是建立在目前两个人之间尚算平衡的 供给关系 上的。他付出,她给他希望。但如果让他超额付出,她就势必要缩短自己的缓冲期,这样才公平。
感情稀薄的关系就要用锱铢必较来填满,就像精密地管理一台机器,说不定更能平稳而长久地运行。
02
内心纠结着,安夜已经走出了小区,走到了昨晚和卓大海吃饭的那条商店街。周日的早晨,大多数店铺还没开门,她循着油炸的香气拐入一条小巷,点了一根油条、一碗老豆腐,坐在早点摊的折叠桌前。
早点摊夹在两栋高楼之间,只有三张小小的折叠桌。安夜把手机放在桌上,左手拿着油条,用没沾油的右手戳着手机屏幕,查让宜家送货回家和约一辆小货车哪个更划算,她还是想为自己争取这完整的一年。
折叠桌实在太小,和安夜拼桌的男人也在一边吃油条一边点着桌上的手机。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就是并排放在一起,打字的时候动作稍微大些就会手碰手。安夜已经在试着极力缩小自己的视野范围,但还是能看清男人手机屏幕上的每一个字。
男人在和人用微信聊天,内容很是劲爆,甚至可以说有点不道德,安夜得调动自己的修养才能做到 面如止水 ,但显然男人并没什么修养,看到安夜查出的约车费,他大声咂舌: 啧!去什么宜家啊,全是大路货。走,吃完去我店里看看,看上哪件我免费帮你送到家!
安夜马上黑屏了手机,感到被冒犯,却不敢表现出来,连起身就走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惹得拼桌的男人不悦。
男人倒是端起碗就喝光了自己的那碗老豆腐,之后拿出一张消毒湿巾擦手,也递给安夜一张。他擦得很仔细,连指甲缝也不放过。安夜刚才就偷偷观察了他,不同于他手机里那让人不忍直视的聊天内容和他冒失的言谈,男人的外表有着他这个年纪少有的干净清爽。一身乍看与这个路边早点摊极搭的休闲装,仔细看也都是不落俗套的潮牌。他应该是个 生活 轻松的本地男人,在保持优越感的同时安于市井。
姑娘,跟他去一趟吧,吃不了亏,就当给他开个张。他那家店啊,打开门就没人去,你要把他哄高兴了,他白送你都说不定!
早点摊老板过来收桌时语带调侃地帮腔,四周吃早点的街坊邻居也忍不住了,纷纷开始揶揄男子。
你看他表面上不当回事,其实早就急得嘴里长泡了。你看看,大家看看! 一位中年大妈边说边伸手要翻男人的上嘴唇。
二姑,二姑!疼!疼!疼!我都这么大了,在外面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男人吓得差点儿钻到桌下去。这出 晨间剧 把安夜逗笑了,拿湿巾擦了擦手,再从折叠桌前站起来。
想好了?跟我走? 男人挑眉问。
安夜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身后是街坊四邻的起哄声。
03
男人的店不远,但很绕,安夜跟在他身后在胡同间绕来绕去。走到一半安夜已经放弃记路了,大抵也没什么机会再来第二次。
就这儿,你可好好记住了,下次就得自己来了。 终于,男人在一座二层独栋住宅前站住,指了指悬在二楼窗下的招牌 二手白鲸。
确切地说,只有 白鲸 两个字是刻在招牌上的,前面的 二手 是用油漆直接刷在墙体上,过分随便,反而让人不敢吐槽,生怕是某种行为艺术。
安夜跟着男人走进店里,一进门就打了一个激灵。冷,是没人气的那种冷,让人从里冷到外。看来早点摊老板的话真没错,这家店至少得半年没进过客了。
不是我家东西不好,是我懒得张罗,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好在我不缺这点进项。今天要不是看你在那儿掰着手指算钱的可怜劲儿,我还真不乐意把你往这儿领。 男人三两步先上了楼,声音从楼上传下来,空旷得激起了回声。
安夜是真想转头就走,她顶烦做生意的人不好好踏实地张罗买卖,搞什么情怀或饥饿营销,好似我花钱买你的东西还不够,还要逼着我认同你的价值观一样。
听到楼下店门的风铃响动,男人马上就转了口风,边说边下楼: 哎,你先别走,我不嘚瑟了,你看上什么就拿走吧,下次来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店了。你住这儿还不清楚这地方的房价吗?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走得急,快走完楼梯了才抬头,看门口站着一个快递小哥,手里抱着一个纸箱。
男人讪笑着望向一旁的安夜,安夜点点头 她心里百转千回,脚步却永远是踟蹰不前的。
签收完快递,男人开始带着安夜在店里转。这家二手家居店的格局很怪,像是一家咖啡馆,没有柜台,东西就或摆或堆在一张张桌面上,椅子上和地上也摆了不少,像是旧物们聚在一起喝咖啡。
一瞬间,一块记忆被触动了,安夜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它自己慢慢淡去。
你想起来了? 偏偏男人多嘴, 这就是曾经的网红咖啡店‘白鲸’啊!租的是我家的房子,去年老板不干了,我就收了回来。这地段是真不行,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火起来的
和安夜不一样,许辰是很吃各种营销套路的,当年白鲸刚火的时候,他就约安夜来过。可笑的是两个路痴开着导航都没找到地方,最后是许辰先放弃的 算了,不找了,去吃火锅 他总能随时随地做出最轻松有效的决定 这家店很火,那就去这家;想去公司德国总部任职,那就娶老板的女儿为妻
他从不纠结,只做,安夜是他的反义词。
04
男人在安夜眼前打了一个响指,她从记忆里醒过神来,眼前是一个藤木床头柜,很有热带风情。
好眼光,这个柜子是有 故事 的,想听吗? 男人说。
安夜心里说 不想 ,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床头柜来自南洋,背后有一个混杂着战争、背叛、坚守、孤独的凄美爱情故事。总的来说,男人的表达能力很好,能让听者介于半信半疑之间,沉迷却不沉溺,这是个最舒服的聆听位置。
之后安夜说不好自己是为了听故事还是图便宜,又在店里挑了好几样东西。这栋宅子朝向背阴处,越近正午反而越冷。男人一边讲一边拆了上午收的那个快递,插上电,这台崭新的电暖炉总算让房间里有了点温度。
可笑的是,男人正在为安夜讲一台二手暖炉的故事。除了他极力推荐给安夜的这台暖炉,店里至少还有 一桌 各式取暖设备。
没错,我自己从来不用任何旧物,总得让我喘口气儿吧。 男人坦白。
安夜想起之前在早点摊上不小心看到的男人的聊天记录,他对物对人倒是态度一致,也没哪条法律要求旧物店的老板必须喜欢旧物。她反而对男人有了一点点好感,她不讨厌矛盾纠结的人,这样的人越多,就越能证明她自己很普通,尚在正常范围之内。
下午一点,男人守约把所有货物都送到了安夜家。本来说好换下来的家具就都归他了,但男人摸了摸许辰留下的那张床,迅速掏出消毒纸巾仔细擦手,同时语带不屑地说: 这些东西我不要了,太廉价,一会儿我找个回收公司帮你处理了。
许辰是个十分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凡是他的东西都不可能 廉价 。但安夜感觉到,男人指的,并不是价格。
临走时男人留了名片,但没说 以后常来 之类的客气话,安夜存了他的手机号,姓名那一栏写的是 程老板 。
程老板刚走不久,卓大海就来了,看着屋里 焕然一旧 的家居,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也没说什么。其实安夜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埋怨安夜为什么不用他的车、想质问安夜是不是真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了。同时她也知道,只要她不给他机会,他就得一直忍着。选择卓大海当自己最后的退路,有很大方面的原因是因为她能控制他,能相对坦然地利用他对她的爱。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这种做坏人的感觉,这让她每每想起许辰对她的背叛,都会稍微好受一些 咱们俩谁也不是好玩意儿,半斤对八两,你欺负不了我。
至少在自己的脑内剧场,她不想再扮演那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
05
这一晚安夜睡得格外香甜,满满一屋载着陌生人陈年旧事的二手家具,抵消了曾经最亲密的人带给她的羞耻。这个房间里戏太多,闭上眼睛全都是程老板那京腔京韵的讲述。即便是安夜这样最活跃的脑内剧场演员,也没有一丝表演空间,只好倒头就睡。
她第二天早上七点准时睁眼,洗漱上班。
周一总有大消息,这一次是 喜从天降 。公司各部门都收到了从德国总部空运来的礼盒,上面印着一对龙凤胎新生儿的照片,红扑扑、皱巴巴,混血的婴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和安夜邻桌的同事素晴一边掰着手指算日子,一边偷瞄安夜。
很好,许辰又一次让她成了笑话。而且,如果她要怨他,他也完全不理亏: 辞职吧,留在这里只会反复被我消费。 没错,他早就说过。
中午吃饭时,素晴还是忍不住了,把饭盒往安夜桌子上一推,人也凑了过来: 这么说
嗯,看来我发现的时候,驸马已经和公主在一起很久了,至少得有三四个月。 安夜从素晴的饭盒里夹了块肉,替她把话说完。
刚出事的时候,她随同事们一起叫许辰 禽兽 ,后来变成了 牲口 ,如今她也和他们一样管他叫 驸马 。她不想让大家过分在乎她的感受,不想做那个气氛破坏者。
真佩服你,太能忍了。要我,早辞职了,才不受这洋罪!
素晴像安慰小动物一样摸了摸安夜的头发,安夜顺势扎到她怀里撒娇,说 亲爱的你真好 。反正素晴看不到她其实面无表情,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并不在乎。她自始至终在乎的也只有许辰一个,如今他已失去了姓名,别人就更伤害不了她。
这一天,唯一的好消息是安夜有了早退的正当理由。下午三点,她站起来收拾背包的时候,经理还笑着冲她点头。
工作日下午三点半的地铁,难得的清静,车厢的角落有一对情侣,放着空座不去坐,只为能面对面互相挑逗。安夜不刷手机的,就支起耳朵听着两个人说些甜腻的情话,尤其是女孩的应答方式和语气。或许一年后她能用得着,那时她应该已经和卓大海在一起了。她不爱他,所以更要给他足够的尊重和成就感。
她本来以为年轻的男孩女孩之间的对话已经很有戏剧感了,足够冲淡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戏份。但没想到,下一个角色的出现直接让这节地铁车厢晋升为年度舞台。
谁都不许动!今天就给我把话说清楚! 地铁进站,顶天立地的程老板堵住车门,丝毫没注意到这节车厢里唯一一个需要在这一站下车的安夜。
安夜不想抢戏,不动声色地坐回座位,冷眼旁观程老板和女孩大吵、对男孩拳脚相加,替他们计算还有多久乘警就会到达 战场 。她甚至希望这出戏能再长些,这样她就有了不和卓大海一起吃晚餐的正当理由。
这出年度大戏在终点站戛然而止,年轻的情侣在乘警的护送下下了车,车厢一瞬间被刚放学的小学生挤满。程老板倚着安夜的肩膀,越哭越委屈,坚持不让座。
我好惨! 程老板大声哭号。
乖。 安夜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真幼稚! 没挤上座的小学生翻着白眼说。
06
安夜不介意再听程老板把事情复述一遍,虽然结合刚才的争吵和昨天早晨看到的聊天记录,她大抵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她骗我!她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
切,老女人的话你也信?幼稚!
为了让小学生停止吐槽,安夜把座位让给了他,起身扶着安全把手站在程老板面前。程老板总算稍微有些眼力见,哭着接过了安夜的背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几乎就在指尖碰上安夜的背包的一瞬间,程老板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强迫自己止住了眼泪: 你今天 过得也不太 开心 吧? 他抬头问安夜,一双小眼睛愣是哭出了双眼皮,水汪汪的,介于可怜与可笑之间。
安夜不知该作何反应,放空了几秒,拉开背包拉链,找出那个新生儿礼盒里的巧克力,剥了一颗给程老板。也许男女之间的刻板印象大多来自于身高差,现在安夜站着,程老板坐着,她低头看着他的仰望,不自觉地就想逗他开心。
程老板伸手接过巧克力,立刻触电般地露出嫌恶的神色,用包装纸重新把巧克力包住,丢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拿出一张消毒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手: 好廉价。
这是安夜第二次听他说这个词,两次都用来形容许辰的东西。
擦完左手,程老板把湿巾翻了一面擦右手。忽然,他叹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实话和你说吧,其实我有超能力。
我的天哪! 一旁的小学生高举双手发出忍无可忍的终极吐槽。
安夜怕两个人再生口角,拉着程老板下了车。刚走上站台,就看到公告牌上写着由于此站客流量小,早晚高峰不停车。
刚好五点,晚高峰开始了。
叫个车吧,一会儿在家附近找个馆子,咱们俩边吃边聊。 程老板揉了揉眼睛,拿出手机,打开约车软件。
十分钟后,司机打来电话,两个人走出车站,安夜看到卓大海的车停在路边开着双闪。
而就在一分钟前,安夜刚给卓大海发了微信,说下班路上出了点状况,没办法和他一起吃晚饭了。
她没说谎,却也难免心虚。在场唯一不心虚的就是程老板了,立刻读懂状况,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手舞足蹈地帮安夜解释。
我说兄弟,真别误会,我和她就是偶然碰上了 程老板拍了一下卓大海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骤然无语,脸色变得极为尴尬, 那个,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是吧。
他下了车,冲安夜招招手: 你们俩谈谈吧。
07
十分钟后。
这个时间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家吧。 卓大海盯着方向盘说。
谢谢,不用了,我想在附近吃点东西。 安夜也盯着自己膝盖上的背包。
下车,关门,卓大海的车缓缓驶离地铁站口,但没开出多远就被堵在了前面的十字路口,久久无法消失在安夜的视线里。安夜转身背对马路,看到程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份炒饼,正坐在台阶上狼吞虎咽。
好几年没这么哭过了,真费体力,饿得前胸贴后背。 程老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托着塑料餐盒,讪笑着说, 没给你买,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 心情 吃东西。
安夜仰头,泪水倒灌回眼眶,被身体重新吸收。这是何等跌宕起伏的一天,早上收到前男友的 龙凤呈祥 ,下午被暧昧对象告知 此生不相见 。她感到解脱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实在不知道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该如何像平日那样层层包装自己,保持理智而不失礼。
无解,她的脑内剧场里从来没有备份过这样一个危机应对方案。为什么这样的事会接二连三降临到她头上?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一种破罐破摔的情绪无法抑制地从胸腔升腾到大脑,她蹲在程老板身边,抢过他的餐盒和筷子,把裹着鸡蛋和葱花的炒饼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谁说我没心情吃?谁给你权利胡乱猜测我的心情的?
她把气撒在了程老板身上,必然也喷了不少食物残渣在他身上。程老板也不躲,本来一张有些痞气油腻的脸在尽力展现温柔,但看在安夜眼里都是嘲笑。
你肯定很瞧不起我吧?一个快三十的外地女人,要什么没什么,还端着架子想钓金龟婿,想在这座城市立足,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太太,让人能高看一眼。那你呢?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你是本地人没错,从生下来就叼着金户口本,靠收租就能比我们这些累死累活的打工仔过得体面。但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人甩!你也不拿镜子照照,哪个没有经验、没谈过恋爱的单纯女孩会看上你?醒醒吧,你不是白马王子,不是每个女孩梦中情人的原型,你只是个庸俗的普通男人,至多只配得上同样庸俗的普通女人!
说到那句 每个女孩梦中情人的原型 时,安夜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许辰不就是她的初恋、她青春期每个懵懂的梦中幻想出来的完美样子吗?而她只是个庸俗的普通女人,或许她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他。
本来是靠骂程老板解气的,她却骂醒了自己。刚才太过激动,她手里的半盒炒饼几乎全洒了出来。程老板一边闷声挨着骂,一边蹲着用手捡垃圾,平日的洁癖全然不见。
哭出来了?饿了吧?走,哥请你下馆子吃一顿去。 把一地炒饼收拾好并扔进垃圾桶后,程老板随便用裤子蹭了蹭手上的油,招呼安夜跟他走。
等一下! 恢复理智和礼貌的安夜跑到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包湿巾,递给程老板。
哎呀,用不着,就是些吃的而已,又不脏。 程老板挡了一下,没接。
安夜索性抽出一张湿巾,抓过程老板的手帮他擦: 我高中的时候因为压力太大犯过一阵强迫症,把手都快洗烂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忍着有多难受。咱们俩在彼此面前已经丑态毕露了,你也就不用再装洒脱。
程老板被安夜抓着手,低头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咂舌,玩味地一笑: 啧,你居然这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你这个自我防御机制还真是强大,强大得有些可怕啊。
08
安夜没听懂程老板的话,抬头眨了眨眼,把湿巾塞到他手里,松开了他的手。
两个人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湘菜馆,两个都大哭过一场的人,喝酒比吃菜快,红烧肉还剩半碗,一瓶52度的开口笑已经干了下去。
没骗你,我真的有超能力,不管什么东西还是人,只要我用手碰一下,我就能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么玄乎,不会一瞬就像过电影一样把前因后果、细节剧情都灌进我脑子里,更像游戏通关,我会感知到一种意向,然后再一点点地探索。当然,大多数人的情绪其实都很外露,一下子就能了解。所以你知道了吧?不是我有什么情感洁癖或是不道德的爱好,我是真不能和感情经历太丰富的人谈恋爱。对她可能是过去就过去了,但只要她还记得之前的那些人,对我来说,他们就还在。这也太热闹了点儿吧!
程老板说着,又开了一瓶酒: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全是网恋,见光就死。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超能力者了,我好想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啊!
我今天忽然发现,我可能也有超能力。 安夜能感觉到自己在说醉话,这种半醉半醒的滋味很奇妙,和刚才破罐破摔的那个劲头还不一样。她现在看对面的程老板很顺眼,就像加了一层滤镜 你胡说八道,我也胡说八道,今天我们都是可爱的宝宝。
从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么,只要确定好目标、按计划执行,就总能得到,不管是读书还是工作都特别顺利。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努力就能 成功 ’,我是个很自律的人,长相、头脑都不差,这是我应得的。但仔细想想,有多少比我优秀的人都求而不得,为什么我就这么顺呢?付出就有回报,这个世界真有这么公平吗?现在我想清楚了,这其实是一种超能力,而且就像你的超能力一样,我的能力也不能让我完全讨巧,它要求我做到绝对公平,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是,付出就有回报,但只要稍有懈怠,就毫无侥幸
今天早晨在公司,不止素晴一个人在掰着手指算时间,安夜也在心里做了一场算数,得到的答案是惊人的巧合。一年前,她在一个清晨醒来时感到自我厌恶,她不喜欢自己这种恋爱中的小女人的面貌,决心要控制自己对许辰的爱,不能太沉溺而失去了自我。此后她在与许辰相处时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在独处的时候强迫自己心里不要只想他、不要一直盯着手机等他的信息,要给自己空间,也给他一点空间。但现在想来,恰巧就是她忍痛把一部分的许辰赶出自己的脑内剧场时,现实中的许辰也出走了。卓大海也是,当她开始敷衍他,他也就不再把她当宝。
我永远不会被深爱,因为我自己做不到。 仰头灌下最后一杯酒,安夜干净利索地趴在桌上醉晕了。
程老板距离倒下也只差一杯的量,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用筷子的大头戳了戳安夜的肩膀: 睡着了?其实错不在你,刚才那男的跟你分手是因为被你发现了他是个开网约车的,他脸上挂不住。他是不是之前和你说他干别的工作的?
算了。 程老板放下筷子,何必让她这么明白呢?她想骗自己,想让自己觉得主动权永远握在自己手中、就算搞砸了也是自己经过精密计算后亲手搞砸的,那就让她骗吧。
这样严谨的自我防御机制,也是难得。
确认安夜是绝对的人事不省,程老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左手往前推了推,食指指尖碰上安夜右手小指的指尖。
除了一点点淡淡的哀伤,他没有更多的感觉。她早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条理清晰地放在那里,让他没有窥私欲。
他笑了,感到舒适。他的世界有太多的一见如故,唯缺这种萍水相逢。
09
第二天早晨,安夜躺在床上,正纠结是顶着宿醉去上班,还是请个假。
门铃响了,她随便裹了一件外套去开门。透过猫眼,先看到许辰的脸。
犹豫着要不要去洗个脸或换件衣服,门铃响了第二声。她慌乱地开了门,许辰看到她一张憔悴的宿醉脸,语气里竟有些幸灾乐祸: 你没睡好?
昨天喝了点酒。你怎么回国了?你孩子不是刚出生吗?是公司的事吗?还是你忘了什么东西在这里?你的东西我都帮你整理好寄过去了
安夜紧张得不停地发问,仿佛想用语言当护甲把许辰挡在门外,许辰却生生往屋里闯: 喝酒是因为收到我的礼物心里不好受吗?哦,你把卧室的家具都给换了,是因为想到那一天我在这个房间里做的事就睡不着吗?
许辰坐在安夜从程老板店里买的二手藤木床边,松了松领带: 我实在太好奇你收到我的礼物时的表情,所以昨天就赶了回来,却没想到你早退了。你就这么难受吗?你知不知道你的礼盒里的每一样礼物都是我亲手放进去的,连巧克力都挑的是你最喜欢的牌子。
安夜搞不懂许辰的逻辑,只感到害怕,这不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温柔的男人。
对,这个表情才好看嘛,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多想看你这个表情,而不是你那张总是在隐忍克制的臭脸。 许辰放弃了温柔,每一句话都似锋刃, 你太欺负人了,安夜,我爱你都快爱疯了。但你呢?你的心思有几分在我身上?你不能怪我,你是在逼着我恨你!
安夜一直在往后退,终于在许辰歇斯底里的一瞬间拧开了门把手,逃出了自己的家。
在逃跑的路上,她接到素晴的电话,说公司德国总部爆出了严重安全问题正在接受当地政府的调查,分公司这边已经有撤部裁员的消息了。
挂了电话,安夜回头望了望卧室的窗户,能模模糊糊看到许辰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是他事业挫败的发泄还是积怨已久的真心话,但如果他那样的爱才叫深爱,她情愿没被爱过。
素晴在电话里说现在公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让安夜没要紧事就别来了。所以此刻安夜是既回不了家也去不了公司,只能在工作日早晨的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二手白鲸。
作为这片街区工作日早晨的第二个闲人,程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手叉着腰,望着二楼那行为艺术感十足的招牌叹气。看到安夜走过来,他勉强挤出一脸褶子的笑模样: 咱这是彻底自暴自弃了吗?也不上班,只穿着个睡衣就出门了?
我要失业了。 安夜站在程老板身边,裹紧外套,也学他抬头望着二手白鲸的招牌。
这么巧?今天我也准备把店给关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当年白鲸咖啡馆是怎么火起来的?
靠营销啊,卖情怀,网红店不都这样嘛。你其实也可以把这家店做成网红店,就把你编的那些故事往网上一发,总能骗些人过来吧。 安夜还光脚穿着拖鞋,站久了冷气就往上蹿,冻得浑身发抖,不自觉地就向程老板越靠越近。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但我会编不会写,要不你来帮我吧,反正你也要失业了。
先别说这么多,冻死了,开门,我要进去烤火。
安夜说着就冲进了二手白鲸,程老板搬来他新买的电暖炉放在安夜脚边,两个人一人一把椅子,围着烤火。
稍微暖和过来,安夜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 我忘了你叫什么了。
程勉,就当是初次见面吧。
程老板伸出手,安夜也伸出她刚烤暖的手,被程老板轻轻地握住。
真的,就像初次见面,他依然不了解她,不知道就这样浅浅的爱慕,能不能换来她同样浅浅的好感。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尚2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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