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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飘起了雪花。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好冷。
往年此时,冷了,母亲会在堂屋一侧挨着墙壁生火取暖,左右邻里的老人们看到堂屋冒出青烟,便会带些柴来围火而坐。
有话时,大家家长里短:李家姑娘找了东北小伙,就是太远,女儿回一趟家不容易,去看一下女儿也难呢;
张家儿子大学毕业三十好几了还在北京单着,农村孩子买不起城里的房子,不好找对象呀
无话时,大家看着火苗,在暖烘烘的氛围中打起了瞌睡。火苗驱除了寒冷,也赶走了老人们中心的寂寞。
在添柴理火中,南方湿冷的冬日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
母亲的土屋夹在一排楼房中间,很不协调。
这几年,母亲左邻右舍都盖了楼房,那是他们外出打工的孩子挣钱盖的。这些年,村里年轻人都进城了,有的还在城里安了家。
母亲说,城里的家是飘着的,他们无论在城里呆多久,混得有多好,总归难以融入城里的 生活 ,挣下钱后便纷纷在老家盖楼呢。
说这话时,母亲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亮。
我们也盖新房吧。 向母亲说这话时正是南方的秋雨时节。土屋到处漏雨。母亲将能用的盛水器皿全部派上了用场。嘀嗒嘀嗒的声响此起彼伏。
母亲在睡床上方撑起了一块塑料布。雨水在塑料布上汇聚,一夜下来,平整的塑料布变成了 U 字型盛水器。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度过南方漫长秋雨之夜的。她不担心塑料布上雨水倾覆吗?
在滴滴嗒嗒的漏雨中,母亲能安稳入眠吗?
土屋惟一不漏雨的一隅被母亲隔成了禅房,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画像。
母亲是什么时候信佛的呢?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附近是有庙的。我们兄弟姐妹病了,母亲常会去庙里烧香求佛的。
可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模糊。母亲真真开始吃斋念佛应该是在 父亲 去世后。听姐姐说,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就开始吃斋念佛,并加入了当地的佛教协会,拜了师傅,领了会员证。
母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怎么会念那些生涩绕口的经文呢?
那年秋季,也是秋雨绵绵的时节,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果然认识了不少字。
只是这些字必须放在经文里,搬了家就不认识了。母亲能读《金刚经》《地藏经》《华严经》《无量寿经》,背诵得了《心经》。
尽管许多字读音不准。何况这些意译过来的经书,许多地方本身就有不同的读法呢。
没有文化的母亲能背得了经文,我想我也是能背的呢。
在陪伴母亲的一周里,母亲打坐念经时,我便背起了《心经》。经过一周的背诵,流利程度竟超过了母亲。
母亲说,世间事情再难,只要用心坚持,也是能实现目标的。
母亲念经时,一边数着佛珠,一边听着佛教音乐。念完经文后,母亲要焚香叩拜。香烟、佛乐在土屋萦绕,土屋充满了禅意。
遇到雨天,音乐与嘀嗒嘀嗒的漏雨声交织在一起,土屋是那么的安静。看着母亲专注的神情,仿佛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而我对佛乐的喜好却正是始于那时。这一喜好延续到了今天:出门游玩,听到佛教音乐,就走不动脚步;
独自在家休闲,也会播放一些佛乐。向佛的母亲并不太懂经文的含义。行善,是母亲理解经文的最好诠释。
这些年来,我们寄给母亲的生活费除了购置香火外,差不多都用到了接济别人。母亲极少主动找我们要钱。
那年,村里集资修水泥路,符合免缴条件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向我们求助。母亲说,修路是积德呢。
吃斋,是母亲敬重生命的表达方式。
土屋除了漏雨,还生活着许多的老鼠。老鼠的猖狂引来了蛇。那年夏天,姐夫就捉住了一条进入土屋内的两尺多长的蛇。
母亲制止了姐夫的杀生。此后一段时间,母亲多次在屋顶看到露着半截身子的蛇。这个夏天,土屋的老鼠明显少了。
母亲对斋饭很讲究。锅碗瓢盆、筷子、菜刀、菜板等,都得专用。有人拿刀杀了鸡、切了肉、剖了鱼,不管你清洗多少遍,母亲都会闻出来,并会呕吐。
因有此状况,母亲很少出远门,偶或一次也会自带碗筷。
那年,带母亲看北京,到了吃饭点,我们这些晚辈们围着一桌大鱼大肉狼吞虎咽,母亲却拿着自带的碗筷,远远地躲着我们,就着咸菜下饭。
母亲说,饭店的锅碗盘筷都带有腥呢。只是不知饭店的师傅、过往的食客看到一名暮暮老者独自咽饭的场景会做何感想。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母亲的北京之行,我的心总是揪得发慌。
母亲反对盖新房的提议。母亲说: 我还能活多久呀?你们又不在这儿住。
待我们将盖新房的钱凑齐了,母亲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多了些担心,担心我们会因为钱的事情和妻子或丈夫闹矛盾。
开春,母亲选好日子开始搬家。母亲最后将观音菩萨画像从土屋请出。
那日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很是兴奋。母亲说,请出了观音菩萨,土屋就自己垮塌了。母亲相信,是菩萨的力量在支撑着土屋,保佑着土屋的安宁。
这种信念让母亲坚持拜佛念经,持续行善积德,乐观对待生活。
这些年来,每天给母亲打电话成为了自己的功课。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也成为了她每日的期盼。
新房在与母亲的通话中一天天长大。新房盖好后,母亲在堂屋隔出了一间禅房,担心香火熏黑了房顶,又购置了电子香火。
一段时间后,或许是觉得电子香火少了仪式感,母亲便在大门前的墙壁上安装了一个焚香盒。
诵经结束,母亲便会点燃一根香,拜过观音菩萨,再将香火插在门前的香盒内。搬进新屋的母亲,生活的规律一如从前,脸上却多了笑容。
新房建好后,远在湖南的舅舅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母亲说,舅舅一直担心土屋会垮。
那天,看到装饰到位、生活方便的新房,80多岁的舅舅重复多次地说着 这下放心了 这下放心了 。
舅舅对母亲的牵挂,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
窗外雪花飘得大了密了。住上新房的母亲还会在堂屋生火取暖么?
没有了土屋的火堆,左邻右舍的老人们还会常常聚在一起吗?
肖培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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