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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89年深秋,庄稼都已收割完,田野里一片萧瑟,鸟雀们在向日葵的枯干间惊慌地寻觅食物的时候,我又面临着 父亲 去世之后的情感上的第二场灾难。
这场灾难的中心内容就是母亲的出走。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静悄悄的准备之中,好像只有我蒙在鼓里一样。我当时正在上师范二年级,和往常一样,星期六上午放了学,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饭,便迫不及待,骑着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回赶。
我们和劳累孤独的母亲一周仅有一天的相聚时光。
自父亲1986年去世之后,年年就是这样;家里就像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阴影一样,沉默和哀伤浮动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吃饭的时候也只能听到彼此间的吮吸和咀嚼声。 父亲也好像并没有走,他还像以前一样,用一双忧伤的眼,静静地看着我们。
但我们兄弟们还都有学业在身,一周回来一次,吃饭也仅三两顿,时间对于我们有着极强的规定性,等我们到时一走之后,巨大的孤独便留给了母亲。
留给母亲的,还有沉重的农活儿。
但这一切的一切,对于少年的我来讲,似乎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少年的心性,毕竟还是单纯而欢乐的,周末回乡的一点时间,除了帮助母亲做些家务之外,我还能 忙里偷闲 地和儿时的伙伴们在一起 快乐 地说说话,甚至玩一会儿。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啊!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以一个少年的敏感,嗅到了家里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
1989年深秋的一个周末,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邻村的二姨在家里,而且听说已经住了一两天;这倒也罢了,二姨是母亲的亲人,父亲去世之后,虽然她的家务也很忙,但时不时来陪陪母亲,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我也很不太在意,只是觉得那一天她对我很热情,隐隐还有点讨好的意思。
果然,夜幕降临的时候,母亲找了个借口出去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留下我们姨甥二人;寒暄了几句,二姨便说出了母亲出走的事。
紧接着她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大道理 ,具体大概如一个女人守孤半片的如何之难,等等,那些道理对我来讲,当时是似懂非懂,说明白了觉得她的话似乎很多余,说不明白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她并没有说透,似乎觉得还另有隐情, 说客 的身份过于明显,好像被当时正 少年轻狂 的我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一股突如其来的怆恼袭上我的心头,一切的一切,好像做了一锅我不爱吃的饭强让我往进吃一样;我终于读懂了她刚才对我近乎谄媚的热情,后来我跟二姨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很反对,姨甥两人不欢而散,当晚我便回到老院,跟平常一样,睡到了奶奶家里。
二
老年丧子的奶奶, 自然 不愿意丧子之后又丢媳,再加上一个旧时代过来的人,封建的宗族意识自然使她不能接受这一件事情,但她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只能絮絮叨叨地在我面前表露着她的痛惜与哀伤,以及对母亲出走的不满;于是我决定给母亲写一份信,用书信的方式表达我的不同意;由于有奶奶的意见,大概我把家族宗法的意思都加进去了。
奶奶于是不做声了,躺在被窝里满意地看着我伏在油灯下,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奋笔疾书;一双浑浊的眼一刻不停地看着我,她好像对这份信充满了希望。
第二天早晨,我跟平日一样,在奶奶家吃早饭,早饭前,记不得用哪种方式把信交给了母亲;到了今天,我连信里说过些什么都忘却了,只记得一股强烈的愿望笼罩心头:留住母亲,让她回心转意,让她一时一刻分分秒秒地不离开我们!不离开这个家!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发展,吃完早饭回去之后,母亲不在家,二姨大概也走了,家里只有三弟四弟和五弟在,弟弟们告诉我说,母亲看了我的信,流了一早晨眼泪,并且还给我写了一份信。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份信上有母亲的斑斑泪痕。
由于年代久远,那份信遗失得无影无踪,信里的话也大部分忘却;但有一句话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
作为一个女人,妈碰到许多为难和欺负人的事,但妈对得起你爹,对得起你们,对得起体面善良的王家人 你们一定要争气,那边稳定后妈就回来接你们
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少年心性,似乎懂得了一些什么。
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无论怎样去回想,我们都想不出当时的 生活 是何等艰辛!母亲,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个命比黄连都苦的女人,自父亲生病之后便默默地扛起这个家,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到今天为止,她到底吃了多少苦,也许我们都说不清,也许终其一生,她都深埋在心里,跟谁都不提起一句!
而我们,她的五个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五块肉,还有这个浸染了她的生命与鲜血的家,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我误读了母亲,我为当时的无知深深忏悔;但是,母爱毕竟是最深广,最宽阔无边的,母亲原谅了我,睿智的她当然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发乎真情实感的,天底下哪有母亲出走,儿子心里不难过的呢?
但是那时候谁都无能为力,相濡以沫,不如暂时 相忘于江湖 ,为了这个家,母亲选择了新的 长征 !
那一年的秋天,我的眼泪到处在飞;我的气质禀赋深肖父亲,是一种纯文人的感性思维。因此当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少年的心灵日日夜夜在经受着一种痛苦的煎熬;在那样落寞的岁月里,友情、 亲情 、书,还有一些遥远的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 爱情 ,似乎都曾默默无闻地拯救过我,但青少年时候的我,始终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和母亲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那时候大哥已经毕业去了肖家庄中学,三弟考上了中专,四弟和五弟暂时性地分别被安排到了奶奶和二姨家里;我则还在汾阳师范读书,形销骨立也罢,多愁善感也罢,总把生涯的情趣寄予在席慕容的《七里香》、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和姜育恒的《再回首》里,无病呻吟而煞有介事,迷惘摸索而千回百折。
后来听人们说,出走的早一天晚上,母亲一个人对着父亲的遗像嚎啕大哭,一个女人的艰辛,所有藏在心底最深处,想对父亲要说的话语,都在那个伤心的时刻宣泄得淋漓尽致。她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她的哭声长久回荡在 故乡 的上空。父亲和母亲,一对曾经意气风发激情燃烧的知识青年,最后曾长久困在那样底层磨难的环境里,造化弄人,时代的吊诡,命途的乖蹇,曾留给人们多少深刻的追怀和思考啊!
母亲去了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她与一名丧偶的老工人结合,分分合合地生活了十年左右;这十年的时光,是她个 人生 命中的一段逆旅;当然过得怎么样, 幸福 不幸福,都只是她个人的事。现在只记得她候鸟一样南来北往,农忙的时候还是回来,忙碌在故乡的田野里;农闲或冬闲的时候又住在那个城市里。五弟后来跟母亲也去了那座城市,父亲的死,夺走了他所有的童年欢乐,去了那座城市之后,他的性格也没有多少变化;直到今天他都是那样,一张平静深沉而若有所思的脸,一双浑浊暧昧而似乎永不神采飞扬的眼;由于小时候他和父亲最粘连亲昵,幼子天伦,所以自父亲故去的那一刻,他似乎便丢失了欢乐的钥匙;滚滚红尘,再没有让他大喜大乐的任何理由。
十多年后,由于种种原因,母亲又悄悄地回到了故乡,我的五弟则工作,成家,长久地留在了那里,成为我们和那座城市的唯一瓜葛。艰难的岁月,苦难的生活,就这样给母亲和我们之间留下那些时聚时散、分分合合的辛酸往事。然而直到今天,那些往事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母亲又回到了故乡,和我们长相厮守;从她宣布说再也不远走,再也不离开我们的那一刻起,亲情的温暖,一下子又把我的内心塞得满满的,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过那种难以言表的丧魂落魄。
光景越过越好,苦难最终淡出我们的视野,离我们越来越远,还是在那个曾经 屋漏偏逢连夜雨 的愁云惨恻的小院里,那个曾经飘满了全家忧伤和痛苦的茅草屋已无影无踪,而代之以高大宽敞的青板房;每逢周末,我几乎 雷打不动 地领着老婆孩子,回村里看望母亲;又是一周一度的相聚,可这一切就像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让人倍加珍惜。
我忠实地记录了这些尘封的往事,满面唏嘘中,母亲风雨中操劳的身影还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荡,到了中年以后,我才渐渐体会到,母亲的爱,始终伴随着我们,一刻都没有从我们身边出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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