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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高跟鞋没几年,却爱入骨髓。
觉得高跟鞋就是一道美的灵符。无论资质多么平凡的女子,穿上它,挺胸收腹,步态轻盈,风情万种。窈窕之姿,温柔之魅,在一袭旗袍的掩映下,更是峰回路转,回味无穷。
我亦是穿旗袍的, 自然 少不了高跟鞋。
从靴子到凉鞋,从粗跟到细跟,从单跟到坡跟,从方跟到圆跟 似要一衣一鞋地配好,着装时,才不费时搜寻,费心搭配。只是,无论怎样配搭,最终都是不尽如意。
一双失之交臂的高跟鞋,错失了,永远失去了。
少时,看邻家姐姐穿高跟鞋,像风一样,来去自由。风后,高跟鞋的 噔噔 声,牵着我长大的渴望,遥遥无期。
那一年放学回家,看见母亲换下的高跟鞋端好地放在鞋柜前,旋即放下书包,猫着腰,提起高跟鞋跑进卧室,三下五除二扒掉自己的网鞋,趿进去,划船一般,乐滋滋地踢踏起来。谁知,没走两圈,一个趔趄,扭了踝骨韧带。
而后一周多,在 父亲 的背上,较往日早看了朝阳。那时的朝阳,潮红,裹着天光烟岚,如红黄织锦,赤橙镀金,满是憬望。那耀眼的光束,牵我直视前方,顾不上多看一眼父亲脸上的表情。
丫头,你能穿高跟鞋的时候,一定给你买! 在父亲的背上,数彤云下的飞鸽时,父亲的话钻进耳朵,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长大的向往,即刻攀上了飞鸽的翅膀,迎着朝阳一路飞去。
高三那年,去辍学的同学家,看着她穿着高跟鞋在锅台前,忙前忙后,应接不暇,全然没有从前的娴静从容,秀丽端静,不觉悲凉暗生。她脚上的高跟鞋,沾满泥土和水渍,斑斑驳驳,罩在一身红装下,不伦不类。离开时,她站在那栋一楼一底的洋房前,机械地朝我们挥手,脸上凝着终年不化的霜。我不由想起了父亲的话,暗自发誓,我的高跟鞋,一定要等父亲买!
上大学那年,父亲给我买了高跟鞋。我第一次穿上了属于自己的高跟鞋。我在镜子前眉欢眼笑,神采飞扬。我也看见父亲眼里的笑意,欣慰,怡悦,自然而然。
那天,天气晴好,拽着父亲去了洛带镇。走在老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听着脚下的 磕磕 声,惊奇自己居然第一次穿上,就能行走自如。
古老的建筑,透着岁月的沧桑,该不会怨我不合时宜太过张扬?在清澈的溪水边坐下时,父亲盯着我的鞋,关切地问: 丫头,还能走吗?
我霍地站起来,拽着父亲的胳膊,遂心快意又喜不自胜地答道: 一点问题都没有!老爸买的鞋,好看又好穿! 远处,有几个浣衣女捶打着衣裳,空气里荡起 生活 百味,又浓又重。
命运难测,生活难料,我想起了那双带泥的高跟鞋,不由伸手整理了一下父亲的衣领,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去。
大二时,我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影子,林荫大道,犄角旮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然,待我一转身,却遁得无影无踪。如雾如烟一段后,终于猜出那个影子就是出现在球场上,图书馆里,学生会上的那匹骏马,桀骜不驯却又自惭形秽。那时,想以后定是要与之远走他乡的。
周末一起逛街,看上了一双白色高跟鞋。他欲上前,立即压住了他的手,将他推出了店子。待我回转穿出来站在他面前时,他复杂的表情下,露出了一丝微笑,真诚,干净,简单,却是昙花一现。
他不知道,我不想做一株水仙,也不知道我可以饮风餐露,卧雪立冰,即便做一枝花,也可傲立风雪,直面烈日。我暗自忧深思远,想要逃离 父母 的庇护,逃离熟悉的生活。追随心性,试图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与有情人做有情事,何必在乎避劳就逸。那时,心里住着春天!
盛夏的一个黄昏,沥沥细雨中,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站立一旁的他,急赤白脸,手足无措。看见我脚上更高的高跟鞋,父亲眼里掠过一丝怅然无助的神情,只有那么一瞬,却如同一把利剑,插在了我心上,眼泪不由簌簌而落。
父亲请他去了一边,不久,他转身离去。他的身后,雨丝抱拥的小路,木槿花落满地。
列车启动的那一刹,我蹬着那双穿给他看过的高跟鞋,攥住他的手不放,他哽咽着说:原谅我不能带你走!
光阴一转转,高跟鞋,未曾离脚。
一个微风细雨的中午,花事荼蘼,宾朋满座,喜气盈门,我穿着鲜红的高跟鞋,挽着父亲的手,没看他满脸的笑容,在司仪的安排下,走向那个满目期待的眼神。对拜之时,众人手里攥着的人间烟火,融融温暖。他们的眉间,眼里,盈盈美意,形于色,溢于表,而我,看见了高跟鞋流着血红的泪。
高档小区,精致楼宇,典雅房间,朝向讲究,装修考究。跃层上的花树,新绿,火红,人间和美。
可我在精致与繁花中,看见的,只是一色的木槿花,涕零如雨。
偌大的屋子里,听不见熟悉的声音,采了满院的鲜花,揉碎,倒进浴缸。躺下去,隔断了二十几年的光阴,才知道,生命还需要再次诞生。
于是,换了从前的装束,改穿旗袍,翻看古书,闭门谢友,唯一出门也只为去娘家。想余生就在家与工作之间辗转,养一个孩儿,相夫教子,伺奉长辈了。
命令自己埋葬了昨日,开始往返菜场,寻找没有农药,没有激素的果蔬;开始十指罢了玩兴,只学掸尘做饭;开始看育儿指南,逛家居商店;开始脱下高跟鞋,与父母们同出同进;开始过问家长里短,走亲串戚;开始做主人,打理家里家外
一年后,忽一日,看着枕边的粉孩儿被送往医院急救,我忧心如焚,心乱如捣。半夜时分,我看见墙上有无数的小人儿在跳舞,个个都如我的粉孩儿。猛然间,鲜红涌来,淹没了屋子,淹没了我,我在血浪里挣扎,呼唤着父亲,要那双白色的高跟鞋。
第二天,窗外传来杜鹃的啼血声,声声急促。我看见了白色的高跟鞋,打开衣柜,找到了那条白色的丝绸连衣裙。
窗外,湖水如镜,安谧,幽蓝,通往湖边的小路,藤蔓掩映,倍感亲切。回头看了看床头的结婚照,两个相偎的人儿,一个美若仙葩,一个俊如玉树,对着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活着是另一种死亡,死亡是另一种新生!有个声音破窗而来,振聋发聩!
我穿上了高跟鞋,雪白的,父亲买的,在婚前。
最后一次给你买鞋了。以后,由他买了。
我穿上了白绸裙,雪白的,他买的,在婚前。
你是我的白雪公主,记住了,一辈子的!
我习惯地从久坐的椅子上站起来,接过他端来的明前茶,低眉道一声谢谢。
幸福 是日复一日,安常守故,把创造的生命延续成自己希望的模样?我四下里张望,不见我的粉孩儿,她怕我塑造了么?她逃到哪里去了?
我没想创造,却已创造;我没想塑造,却已无证明的机会!
人们说,生活很美,平凡很美,活着是美,接纳是美,我不信!
我穿上白色的高跟鞋,白色的裙子,飞奔下楼,我要接回我的粉孩儿,她在湖上向我招手,还有,那个魅影。
我纵身一跃,湖水热情极了,不一会儿就将我紧紧抱住。父母的面容,他的面容,还有他的面容,一一在水面下消失。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蹬掉了高跟鞋,一道漆黑的大门突然敞开,金光闪闪,我看见了我的粉孩儿,她微笑着,向我跑来
作者简介:
侯兰心,网名:橐泉钧天,四川人。从事驴拉磨盘的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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