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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翻旧时 日记 ，有一段颇奇：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六日，周四，沙尘。学校所在的村子里，有个傻子，女性，经常来学校和粮库这边的垃圾堆里捡食物吃。学校北边，有一家面条铺，铺里的女人养了一只小花狗。傻子每次来垃圾堆，扒拉着吃饱后，一双脏手抹着嘴，就要找那只狗嬉戏玩闹很久。她有时和小狗赛跑；有时趴在地上，和小狗顶哞；有时把小狗抱在胸前，抚摸亲吻如她的婴孩。今天下午课间，浮尘天空略显灰朦，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校门，坐在门口的石灰台上歇息，看到她和小狗在面铺边的马路上一起玩。她‘汪汪’，小狗也‘汪汪’；她追狗，狗撒腿就跑；她停下，狗也停；她返回跑，狗在后面撵她。他们是游戏中的自由生灵，我是樊笼里的世俗看客。我为他们的情谊所打动。在正常人的眼中，她是个傻子，但在小狗的眼中，她绝对是一个亲密的朋友，谁说狗眼总是看人低！
二十年前，我还在北边的山上，那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平时人多，日子好过。难熬的是周末， 校园 里空荡荡的，地上野草疯长，能在两天之内锁满操场。尤其在深夜，偌大的教学楼里，只有我一个人，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坐在书桌旁，陪伴我的有台灯，书和床，还有从窗外东山坡上传来的夜鸟嘎嘎鸣叫的悠长
那个傻子，在周末，也会来学校前的柏油马路一带游荡。每次见到她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身边苍蝇乱飞，恶臭熏天，我就替她心酸恓惶。但她的肠胃功能似乎极好，很少听说她病倒，或者去吃什么氟哌酸之类的药。每次见她吃完之后，和那只小花狗嬉戏的时候，我就替她高兴，心里还升腾起莫名的羡慕。正常人，拘谨了多少内心的真实，隐藏了多少心灵的污垢，最终让真实发酵成体面的虚伪，让污垢锻铸成铁石的心肠。
她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原是北京城里人，可能从小就有点疯痴，但还没有严重到别人叫她傻子的地步。大约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一次去上公共厕所，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一个醉酒的彪形大汉，这一惊吓，就彻底打开了她的潘多拉小魔盒，疯癫散逸而出，带给她的，是随后几十年浪迹人间的悲苦辛酸。
到了该嫁的年龄，少时的玩伴作了鸟兽散，她每日依然游走在胡同间。跟着卖香椿的人，叫一声 嫩芽的香椿 ；跟着磨刀的师傅，在后面喊一声 锵菜刀 ；跟着卖花生的小贩，引一声 半空儿 ；跟着卖冰糖葫芦的，嘴里哈着白气，吼一嗓子 山里红 。朱门酒肉，天寒尚未臭，她抓起带着冰碴的厨余饭菜，送入口中，咀嚼着四合院外流走的春秋。四季的风雨，吹打着她单薄的衣衫，吹乱了她蓬草似的绿鬓，也淋湿了她粗粝的红颜。
有一年，不知谁做的良媒，把这个城里的傻女人介绍到了远在大山的村子里，给一个不机明的老光棍当了媳妇。起初，男人和婆家人对她还算上心，吃饭穿衣都照顾，她也极少出去四处游逛。终于有了身孕，生了一个男孩，据说还算乖巧，不随 父母 的痴傻。等到孩子断了奶，渐渐无人管妈妈。她穿的是百家衣，常常衣不蔽体，天热尤甚；吃的是垃圾堆里的百家饭，脸上脏乱不堪，头发不知让谁总是剪得短短的，老远看，活像个乞丐男。唯有两只眼睛，明亮清澈如水，到现在我都有清晰记忆。我极少听到她吆喝叫喊，嫁到山里，或许她把胡同里的那些叫卖声遗忘殆尽了。每次在路上，她遇到我，总是咧嘴一笑，兀自走开，口中念叨着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能懂，或许还有那只小花狗。
傻子是神经错乱的异类，从头到脚，带着人世间的肮脏和污秽。他们的存在，让大多数人活成了正常。傻子的居住地是原点，也是正常人的参照物和定位罗盘。 哦，那是个傻子，离她远点！ 这句话，我听得最多。无论富贵贫贱，无论贤愚忠奸，他们都有底气说这句话。只是，这话，在傻子那里，恐怕会是另外一层意思，至今无人懂得，无人勘破。
天地设造万物，都说自有公平，但她的公平又在何方？她难道生来就该被人惊吓，遭人厌烦，弃之如敝履吗？想诘问老天不公，可是，每每看到她的笑容，灿若桃花云霞，只是经了世间的灰尘，少了几分绚丽和清新，但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映衬下，她自带一段美丽，乐观，纯朴，浑然天成。她虽傻，但她活得自在，自律，不扰民，不害人，不给别人设陷阱。她虽傻，但她与狗为友，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她接通了天道地理的气脉，近乎一尊神灵。
那个女人，二〇〇几年时，亡故。据说，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因常年露宿街头，得了严重风湿，双腿肿胀如柱，行走艰难。那时，我已从山上调走好几年了。在山上，令我记忆深刻的，她是其中最明丽的一个人。她教会我的，很多书上不敢说，很多人不敢做，其实也做不到。在我心里，她并不傻，她是一个聪慧通天的菩萨。
我怀念她。
作者简介
褚广崇，生于七十年代，宁夏固原人，毕业于固原师专英语系，现在北京任教。喜欢淘书、闲翻书。有文字见于《原州》、《藏书报》、《北京青年报》及若干文学微信平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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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18:5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