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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父亲 的依恋、皮娅的冷漠、我的敌手的顽强,有关这一切的回忆和顾虑给我带来的疲惫比起旅途劳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天陪伴我的阿森塔跟我不大熟悉,可是她的歌声,她对我的那份柔情,她美丽的红、白、棕色混杂的肤色,那在阵阵海风中持久不散的幽香。她帽子上的羽毛以及她脖颈上的珍珠却化解了我的疲劳。晚上九点左右,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请她乘车回家,让我留在野外稍事休息。她表示同意后,就离我而去。我们离翁弗勒仅有咫尺之遥;那里的地势得天独厚,背倚一堵山墙,入口处的林阴道旁有两行挡风的参天大树,空气中透出丝丝甜味。我躺在草地上,面向阴沉的天空。我听见身后大海的涛声在轻轻摇荡。黑暗中我看不清大海。我立即昏昏欲睡。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我面前,夕阳映照着远方的沙滩和大海。夜幕降临了,这里的夕阳、黄昏与所有地方的夕阳、黄昏好像没有区别。这时,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我想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觉得天色昏暗,尽管印象中光线又强又亮。这夕阳异常苍白,亮而无光,奇迹般地照亮了黑沉況的沙滩,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一只贝壳。这个梦幻中的特殊黄昏宛若极地的沙滩上病态而又褪色的夕阳。我的忧郁顿时烟消云散,父亲的决定、皮娅的情感、我的敌人的欺诈犹如一种出白天性而又无关痛痒的需要仍然萦绕着我,却无法将我压垮.昏暗与灿烂的矛盾、魔法般地中止了我的痛楚的奇迹,并没有让我产生任何疑虑和恐惧,然而我却被包围、沉浸和淹没在逐渐增长的柔情之中,这种愈演愈烈、愉快美妙的情感最终将我唤醒。我睁开双眼,那辉煌而又暗淡的梦依然在我身边展现。我瞌睡时倚靠的那堵墙十分明亮,墙上常春藤长长的阴影轮廓分明,仿佛那是在下午四点。一株荷兰杨树的树叶在一阵难以觉察的微风中翻动、闪烁。海面上波浪和白帆依稀可见,天清气朗,月亮冉冉升起;浮云不时从月亮前掠过,染上深深浅浅的蓝色,苍白得就像蛇发女怪美杜莎①的寒霜或蛋白石的核心。然而我的眼睛却根本无法捕捉遍地的光明。在幻景中闪亮的黑暗仍在草地上持续,树林、沟渠一团漆黑。突然间,一阵轻微的声音犹如焦虑缓缓醒来,迅速壮大,越过整个树林。那是微风揉搓树叶发出的簌簌声。我听见一阵阵微风波涛般地在整个夜深人静的暗夜翻卷。随后这声音逐渐减小直至消失。我面前夹在两行浓阴覆盖的橡树之间的狭小草坪中似乎流淌着一条光亮之河,两边是阴影的堤岸。月光召唤着被黑夜淹没的岗哨、树叶和船帆,却并不唤醒它们。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月光仅仅映照出它们外表的模糊身影,让人无法辨认它们的轮廓,而白天看起来分明实在的这些轮廓则以它们确切的形状和永远平庸的氛围压迫我。缺少门扉的房屋、几乎没有枝杈没有树叶的树木、无帆的船犹如沉浸在暗夜中酣睡的树木离奇飘忽而又明媚的梦,那不是一种残酷得不能否认、单调得千第一律的现实。树林陷入深深的酣睡之中,让人感受到月亮正利用树林的沉睡不动声色地在天空和大海中举行这个暗淡而又甜蜜的节日盛典。我的忧伤烟消云散。我听到父亲对我的训斥,皮娅对我的嘲讽,我的敌人策划的阴谋,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真切。惟一的现实就存在于这种不现实的光亮之中,我微笑着乞讨这种现实。我不明白究竟是哪种神秘的相似性把我的痛苦与树林、天空以及大海欢庆的盛大秘密连接在一起,然而我却感觉到它们高声说出的解释、安慰和道歉。我的智慧有没有触及这个秘密无关紧要,因为我的心灵分明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在深夜里以它的名义呼唤我的圣母,我的忧伤从月亮中认出它那不朽的姐妹,月光照亮了黑夜中变形的痛苦和我的心,驱散了乌云,消除了忧愁。
我听到了脚步声。阿森塔朝我走来,宽松的深色大衣上露出了她白皙的脸。她略微压低嗓音对我说: 我的兄弟已经睡觉,我怕您着凉就回来了。 我走近她,我在颤抖。她把我揽在她的大衣里,一只手拉着大衣下摆绕过我的脖颈。我们在昏暗的树林底下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前面发亮,我来不及退避,往旁边一闪,好像我们绊到了一段树桩,那障碍物就隐藏在我们脚下。我们在月光中行走,我把她的头凑近我的头。她微微一笑,我流下眼泪。我看见她也在哭。我们明白,哭泣的是月亮,它把自己的忧伤融入我们的忧伤。月光令人心碎,它甜蜜温馨的音符深入我们的心坎。月光在哭泣,就像我们。月光不知为何而哭,我们也几乎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然而月光却刻骨铭心地感觉到它那温情脉脉而又不可抗拒的绝望之中蕴含着树林、田野、天空,它再度映照着大海,而我的心终于看清了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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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女怪,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
张小鲁译
马.普鲁斯特
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一1922),法国 小说 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追忆逝水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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