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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物的出现是极其偶然的。像我出生在滇西的一个小山村,像几棵椿树在村庄里苍老成一道风景。冥冥中,某种神秘的力量,让几粒种子,在一个人有意或是无意的行为后得以破土而出。秘鲁 诗人 贡萨莱斯·普拉达说,一粒小沙子的位移也可能偶然地改变一条河流的走向。在时光老人的撮合下,几棵树和一个村庄血肉相连。种树的人早已远去,没有谁能记住种树人的姓名。岁月悠悠,椿树不经意间已成为村庄的一个地标。
村庄从哪里启程?很久以前(至少是四百多年前),一群人从远方来到了滇西高原,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峡谷中停留下来,他们斫木为梁,筑土成墙,茅草覆顶,篱笆作隔,在远离 故乡 的地方定居,然后生儿育女,延续香火。没有庄严隆重的仪式,也没有达官贵胄的关注,更没有文人吏笔的青睐,在远离中原的蛮荒之地,在瘴气肆虐的滇西高原,一个村庄,以它最简约的方式开始了征程。从村庄附近的矿洞,还有四周一坡接一坡的矿渣上,我看到了祖辈们留下来的厚重的理由。后来,不断有人从远方赶来,成为村庄的一员。他们中,有到矿区来开采铜矿的矿工,有战争中溃逃的散兵游勇,有被朝廷发放到边疆地区的犯人,还有因灾祸而背井离乡的难民。他们蜗居在远离繁华的山凹里,牵挂着一个叫 南京应天府柳树湾 的地名。在几代人的口耳相传后,祖辈的牵挂与怀念,成为后代子孙们寻根问祖的唯一线索。史书上和传说中同样语焉不详的地名,一段藏在时间内部的秘密,成为家族的 传家宝 ,化为村庄的一帧集体记忆,把山村里的一群人纠结在一起,离开的,在场的,还有未出世的。
漫长的岁月中,村庄孑然独行。很多人,跟在村庄的后面。几十年的时间,忽然就没了。日子被火烧㞗了!满脸风霜的老人对着火塘感慨。老了,走不动了,把儿子唤到床前,你陪村庄走吧,我要守山去喽。卸下担子的老人,躺进舒适的棺木里,让健壮的年轻人抬到村庄背后的山坡上,钻进土堆里,以另外一种形式陪伴着村庄。儿子把眼泪和悲伤摆在了土堆旁,回家,跟在村庄后面继续前行。许多人来了,走过,哭过,笑过,爱过恨过,最后悄无声息地隐退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沉寂的村庄里,泛不起一丝涟漪。只有一个叫徐霞客的人,用温润的笔,在游记中录下被世人漠视的小村庄: 其峡甚深,峡底炉烟板屋,扰扰于内,东南嵌于峡口者,下厂;西北缀于峡坳者,上厂也 所出皆红铜,客商来贩者四集。肆多卖浆市肉者,余以将登宝台,仍斋食于肆 。《滇西游记》记载了村庄三百八十年前的样子。秋天,我到图书馆,看到成排的书架上,那本孤零零的《徐霞客游记》落满了灰尘,每页纸都斟满了沧桑。在游记的某一页,我和我的村庄遽然相遇,我抚摸着那些温暖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和金黄的阳光撞个满怀。
谁也说不清,村庄究竟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一茬接一茬的人来了,演绎各自的悲欢离合,然后一拨接一拨地离开。工人进来了,矿洞越来越深了,炉顶的烟冒起来了。火红的铜条,在骡马的背脊上颠簸着,走向外面的世界。羊神庙,西岳宫,四方街,李家大院,周家老宅 在矿业的带动下,村庄迅速长大,成为远近闻名的矿区小镇。后来,矿厂倒闭了,工人撤走了,矿洞荒废了,村庄冷清下来。再后来,羊神庙改造成了学校,派出所驻进了李家大院,西岳宫的梁柱和瓦片撑起了人民公社的屋顶,周家老宅成了粮管所的仓库。新时代新面貌,如今,新开辟的街道又宽又直;周家老宅的原址上耸立起中心校的两层平顶房;李家大院退入老人的回忆中,那里已成为学校,几幢漂亮的楼房格外抢眼;村民们对原来的羊神庙进行修缮,塑了几尊菩萨,更名为大宝寺;只有西岳宫依然如旧,一圈残壁,满院荒芜。
椿树的出场,让村庄不再孤寂。几十米高的椿树,伸开无数双绿色的大手,巨人一样护住村庄,百年如一日。祖辈们为什么栽种椿树?说实话,我一直对椿树有着不小的诽谤。花可以观赏,果木可以解馋,松柏樟柳檀木丹桂之类可以起房盖屋、制作家具、雕刻艺术品。在我的印象中,椿树一无是处。它的木质松散,纹路乱、疙瘩多,村里的木匠就从未用正眼看过椿树。若把枯干的椿树枝当柴火,排场浩大,浓烟大作,几乎看不见火焰,且气味难闻。有一年,连续十多天阴雨天气,家里的干柴用完了,连搁楼板的梁木也被取下来,用斧头劈成几块烧了,但我们就不用椿树枝作柴火。
某日,读到白居易的《林下樗》,诗中这样描写椿树: 知我无材老樗否,一枝不损尽天年 ,诗里所说的老樗就是村庄里已经老成一道风景的臭椿树。白居易认为,就是因为无用,椿树才得以尽享天年!庄子说: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极言椿树寿命之长。这样想来,祖辈们肯定栽了不少树,枣树、榆树、柳树、杨树、槐树 但能够陪着村庄走过几百年的,想来也就只有椿树了。想起庄子《逍遥游》中那些耳熟能详的 句子 :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一直对庄子的 无为 思想极其神往,想不到,大椿树下就是我们 悟道 的绝佳去处!
百度上说,椿树吸附灰尘的能力极强,是矿区常用的绿化树种之一。看着村庄里那几株几个大人才能合围的大椿树,我猜想,也许在村庄第一个矿炉立起后不久,村里就出现了几棵毛茸茸的椿树幼苗。从那时起,村庄就有了椿树的陪伴。椿树好养啊,它从不嫌弃村庄里杂草都难以存活的矿土。树根如剑,穿透像木板一样结实的大地,在漆黑的地底下延伸,再延伸,然后深情地抓住村庄。在积攒了整个冬天的力量后,椿树的枝叶像绿色的喷泉,使劲地朝着天空攀爬,爬到了村庄的头上,用生命撑成了一顶大伞。后来的岁月里,无论多大的风雨,椿树总是默默地坚守着,温柔地呵护着村庄。
大椿树下,似曾相识的场景总在轮回上映。孩子们追逐嘻戏,欢快地唱着童谣: 月亮团团,火烧轮船,有人买米,掉下海底 ;挑柴的、背猪草的、担着玉米的人们,坐在像鸡爪一样盘曲的树根上歇息,汗珠从脸上滚落,打在树根上,跌在身旁的尘土里;农闲时候,一群叼着烟斗、挂着烟袋的老人蹲在树下,说着那些霉迹斑斓的往事 微风在村庄里徘徊,在暗绿的枝叶间逗留。每一根枝条,每一片绿叶都长满了 故事 。椿树像睿智的长者,笑容从满是褶皱的脸上滚过,苍老的笑声抖落一地。
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都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村庄、椿树和一段时空的相遇,让我们卑微的生命有了归属感。许多年了,无论身在何方,我总会想起群山之间那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我知道,只要春天来了,嫩绿的新芽就会醒来,在没有挂牌保护的古树上探出头来,揉揉惺忪的双眼,伸展僵硬的腰肢,然后,迎接属于村庄的又一个春天。
作者简介:张树超,男,1978年出生于云南永平,闲暇之余喜欢码字,偶有文字见于报刊。曾为语文教师,现供职于县委政研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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