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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周十余里,背山面江,颓墉四毁,荆棘成林,左右民多垦其中。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从前过三峡,两岸壁立千仞的山上,白墙黑瓦的房子,看上去总像是悬挂着的风景,总担心一阵风会把它吹落江里。而且,还担心住在那里的人家怎样 生活 :吃水怎么办,盐巴怎么买,小孩怎么上学等等。没多久,你又看见那山上的屋顶有炊烟袅袅,与云雾纠缠在一起,显出一种人间烟火的生气。一群羊在半山腰吃草,就像漂在绿水中的一把白花瓣儿。一个精壮汉子赶着一头牛在山上耕地,犁铧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一个红辣椒一样鲜活的女人,正从山间古栈道上朝江边走来。于是你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造就一方水土。虽然峡江高谷深切,峡江人家的生存空间非常狭窄,但他们与 自然 高度和谐,就这样几百年上千年地在这块地方有滋有味地生活着。
这就是峡江人。杜甫诗说: 复道重楼锦绣悬 。陆游诗说: 人家避水半危楼 。说的都是峡江人家的古风古貌。在坎坷的岁月里,峡江人家从稚童走到了苍老。现在,沿江民居大多淹没,峡江人家迁移他乡,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远而又沉甸甸的话题。别时茫茫水浸月,我们还能感悟到峡江流传的风土人情吗?江畔何人初见月,我们还能回味到久远年代的历史风光吗?那天人合一的传统建筑群呢?那朴中出智、拙中藏巧的三峡民居呢?你见过峡江人家,你想念峡江人家,然后就有些遗憾和 伤感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而我却在走进三峡的旅途中,久久地守望在峡江人家的火塘边,回忆和思索他们平淡、宁静、孤寂、艰辛、充满世俗的欢乐和苦难的生活图景。
在我定居宜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同峡江人家有着广泛而深厚的联系。常常会有这种情况:走到一个县城或者一个小镇,听到一首民歌,背起一个背篓,爬上一座吊脚楼,喝了一碗苞谷酒,看见一个嫩面水色的峡江女子,一句乡音,一声唢呐,一碗风味小吃,都能激活我的心绪,使我立刻想起纷繁的往事,想起自己漂泊北方南方的梦,想起自己熟悉的父老乡亲,想起峡江人家的来龙去脉,不知有多少悲欢涌上心头。这时,峡江人的人情世态和生活风貌,便如长江的流水融解了我心里的失落和忧伤。
一般说来,峡江人家的街道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坡坡街,一种是扁担街。坡坡街是说街道与江面是垂直的,沿山而走,形成阶梯,建筑学家称之为云梯街,又叫天街。从船上眺望,坡坡街犹如巨蟒饮江,很有气势也很灵动。扁担街是说街道与江面是平行的,沿等高线展开,建筑学家称之为一字街,又叫岸街。扁担街沿江都是吊脚楼,凝结着峡江人家的生活情趣,展现着土家民族的艺术魅力,散发着古朴典雅的文化气息。
坡坡街也好,扁担街也好,那街上的温情暖意定会引发你几多感慨。百货店、山货店、小吃店、中药铺、杂货铺、客栈、饭馆、邮局、港务局、盐业公司、新华书店等等,称得上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里赶场天生意极好,人头涌涌如波涛。街边摆摊卖老鼠药的,把两块铁板敲得叮当响。拉着一板车化肥的,扯起喉咙喊着 躲 !躲 ! 吓得路人挤挤歪歪。毕竟小街太窄了,门对门的两家人,一根竹竿搭在窗口就能晒衣服。小街转角处略为宽松吧,却有老人坐在椅子上剃头,还对剃头匠说,脑壳刮得越光越好,省钱。女人毫无顾忌地坐在门槛上给娃娃喂奶,那肥大的奶盘子在阳光下晃荡着,叫人眼睛热热的,心慌。若是夏天的夜里,许多滩姐儿滩妹儿,脱光衣服在水浅的江里扑腾,白白地亮亮地闪闪地,把汗渍渍的日子洗得一身轻松一身干净。哦,峡江人给城市喧哗与骚动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感受朴素乡土和体验传统风情的好去处。
除了街道,房屋建筑大多依山而建,地址选在左右丘岗围合的马蹄形凹地环境。背山面水,背风向阳,左青龙,右白虎,要的就是这样的风水宝地。三峡民居也有两种建筑形式:一种是井院式,一种是吊脚楼。四合院、三合院、吞口屋等,以天井通风,正中为堂屋,供奉祖宗牌位及宴宾行礼,侧房为家长居住,两厢作为晚辈住房,兼设炊厨与仓库。从外表看,建筑造型轻巧秀丽,自由而舒展,不像北方民居那样厚重严谨。吊脚楼就大不一样,前半部用粗木柱撑在斜坡上,铺以木板,再在上面建住宅。上面住人,下面养牲畜。通风,消暑,祛湿,避潮。远远望去好像是悬空一般,显得雄伟险峻,颇具动感和美感。峡江人家就在这样险峻逼仄的环境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人居环境。生于斯,长于斯,祖祖辈辈,繁衍生息。
沿着三峡两岸,我在巫山、巫溪、酉阳、利川、秭归、兴山这些古镇民居群集中的地方,看了又看,依依难舍。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迷上了这些地方。那些青砖灰瓦的房屋,被雨水洗得光溜溜的青石板街道,雕梁画栋的屋宇,翘角飞檐的亭子,商肆与街道合二为一的小镇,鳞次栉比的店铺,高低错落的吊脚楼,城门石缝中长出的古树,直下长江的石磴,几处古桥,几处水井,几处天井,等等等等,记载着历史的沧桑,也积淀着浓郁的传统文化精神。记得作家张承志写过一个美丽安宁的边陲小镇夏台,他在文中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担心,当力量移变时她会不会被破坏和被侵犯。她远远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小地方,她的形式是人们必然要守的生存的准则。张承志表达的意思,正是我想说的话。关于峡江人家,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王风竹先生还说: 我们更应该注意保护和延续它,并从其时代特征、文化思想和风土人情等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和认识它的意蕴美,体味它在功能体现、环境利用和改造、建筑技艺等方面的美学价值。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的美丽的、温馨的、丰富的峡江人家,蕴藉着对改善生存状态和追求美好 人生 的维护与创造。
告别巴东时,再回首,一道陡峭的幽谷,一条细细脉脉的小溪,一座石灰岩悬崖,一面稍微开阔的山坡上,簇拥着竹林和桔树环抱的村子。陡谷蜿蜒的路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山峰。山背后,藏着如蛇盘旋的公路,通向远方。顺公路往西南走,便是我的老家,也算是峡江人家。这里是古代巴人聚居的地方。时值早春,一片桃花灿烂。古人说过, 桃花源里可耕田 。
(这两篇文章原载2004年第4期《山西文学》,同时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年度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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