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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豆命贱,好生长,不仅在篱笆上放开身段,恣意生长,灌木丛、树上、溪水边,沟沟坎坎,猪羊圈,也是它的栖身之地。不须和菜、豆角和黄瓜那样,中规中矩,点种以畦,夏末随便丢几粒茶豆种子,用不上几天,就鼓出嫩芽来。骨子里的草根性格让它们从不挑剔,不加选择地繁衍生息,枝枝蔓蔓,白的花,紫的花,拖曳着,逶迤着,一路蔓延开去,不卑不亢。它们从不在乎出生低微,始终无所畏惧地开着,活着,灿烂着,大风大雨根本奈何不了它们。
在乡间,常常可以见到被大风吹折的树干,那缠绕其上的茶豆藤紧紧拥抱着,即便随着树干倒伏在地上,沟渠里,篱笆墙上,依然顽强不屈地开花,吐蕊,结果。等到寒风吹起,白露为霜,茶豆才知道自己该退出奋斗的舞台歇一歇了。
零落的寒风里,那树梢、篱笆和沟渠边,甚至高高的大树枝头,我们常会不经意地瞥见被人们遗忘的茶豆,它们已垂垂老矣。扒开荚果,见白的、紫黑的种子静静地躺着,蒙头大睡。小时,我们常常取出它们来,放进燃烧的火中,哔剥有声,烧熟后的茶豆种子香脆可口。
农家的茶豆吃不完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剩下的茶豆,农人会放进蒸笼里,蒸好后,放在阳光下暴晒,那一枚枚茶豆早收起了绿油油的心思,晾成了干茶豆皮,留待寒冬重现江湖,再显身手。茶豆皮烧肉、茶豆皮辣汤和茶豆皮大杂烩,美味无比,那古朴的乡土味儿会让你胃口大开,舌底生津。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早晨烧汤,用干茶豆皮、豆角,放点粉丝,勾点红薯做的芡粉,佐以生姜丝和红辣椒皮,烧好盛出后也可加点蒜茸,喝起来绵软可口。
读初中时,我每天往返于五里外的乡里联办中学(简称陇集联中),有时还得拉着平板车,载着抵扣伙食费的柴禾。寒冬里,喝着热气腾腾的茶豆皮汤,我浑身上下热乎乎,说不出的酣畅淋漓。拉着平板车倍儿有劲,就连学起一向让我头疼的英语来,也有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头。我且念着茶豆的好来。
我曾在旅行中,隔着车窗,望见丘陵上大片大片的茶豆花,漫天开放,迎面扑来,从眼前一晃而过。那气势恢宏极了,壮观极了。
茶豆始终朴实无华,始终以匍匐的姿势、不屈的精神活着。寒冬时节,它这才褪去华装,但依然不肯松开最后一丝牵挂,抱成一团,渐渐枯萎。即便如此,它还是忘不了继续奉献着自己,直到燃成灶台里的一团火,温暖人间,它的青春才了无遗憾,才欣然作别舞台。
花可观赏,味可清神,果可炒食,荚可做菜,藤可为炊。说茶豆浑身是宝,一点都不为过。
如今,蜗居在城里,寒风再一次吹起,我们却早已没了四季轮回的感觉了。这,正如一首歌中唱到, 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 。我们又哪里会想到茶豆曾带给自己带来的纯真与甜蜜,就是它们啊,曾清香着我们的唇齿,填充着我们的肚皮,美丽着我们的回忆。
这次,妹妹托送来的茶豆,让我与茶豆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望着它,我想起,经过母亲的一双巧手,做出的各式各样的农家小菜,唇齿留香,饥饿中哺育着我们,寒冷中温暖着我们。想象着它卑微中的繁华和匍匐低调的一生,那挂着白的花紫的花的茶豆藤蔓,在我午夜的梦里自由自在的招摇,摇起了我的乡愁与怅惘,宛若郑板桥笔下的 满架秋风扁豆花 的景状。
很多的蔬菜、植被或者物事,因出生卑微,与草毗邻结缘,散居其间,谓之以草名,诸如草民、草寇、草根、草屋、草堂、草庐,甚至草稿、草菅人命。然而,凡此种种,它(或他)们并非看低了自己,乃早有人界定好了,容不得争辩,无法登高堂、入雅室,难为高山流水,曲水流觞。只好默默无闻,自生自灭。偏有这茶豆,隐身民间,却特立独行,不甘堕落,生于卑微而不自卑,起于贫贱而不自贱, 白花青蔓高于屋,夜夜寒虫金石声。 它(或他)们始终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的活着,高洁淡雅,不事张扬,生命蔓延在沟坎、渠道,繁衍在篱笆墙头、房前屋后,灿烂在田间地头、大漠旷野。
世人常有类似者。那些出身寒微,起自草根,源于沟渠的人,一向淡泊名利,默然无闻,朴实平凡中不见其伟岸,淡定坚守中鲜见其大气,但其伟岸与气节在我们广袤的目光里长存。他们的胸怀足以包容天地,遗世而独立,清远且高洁,像茶豆一样,本就是藏匿于我们民间的隐士啊!
本文载于《楚苑》(2017年第3期);曾获2017年 花开十年圣鹰杯 全国征文大赛散文组一等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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