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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听骨头摩擦的声音+向洪荟-短篇小说-美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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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听骨头摩擦的声音
         
        文/向洪荟
        一
        又是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我坐在一间空教室里,沉入静默。
         
        忽而窗外, 秋意缱绻。银杏色衰,任风撩卷,在落地的最后一刻,它们早聪明地做好了打算,将仅存的风韵定格到一个或是多个镜头里。这不仅帮相片主人点染着一段美好的青春记忆,也能让自己的生命遗迹多出一段旅程。它们自以为做了大好事,但殊不知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照片里潜藏着生命消亡的记号。就比如我,对于秋天,我喜欢它金黄暗红的颜色,不喜 无边落木萧萧下 的声音。小时候不知道喜不喜欢,但我很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厌恶这种声音的。
         
        是在我脑袋里响起滋拉声的时候,那滋拉声和秋的声音太像了,它总是在半夜里或我伤悲的时候响起。它时柔时猛,柔的时候,像脚踩枯叶,悉悉索索。猛的时候,能闻到蛋白质烧焦的气味儿。因为这股气味,我断定那滋拉声是骨头摩擦的声音,不是别的骨头,是人骨头。
         
        旁若无人的时候,就比如现在。我会慢慢地思索:为什么脑袋里会生出这种令人头痛的声音呢?大致归结如下:或许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或许是家庭撞上生性的后果。也或许是外公呼吸断裂后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些都只是我大脑简单的猜测,以证明它还是颗会思维的人头。我想只有我那二十几年的岁月才知道这一切吧,可惜它说它要永远保持缄默。呵,真可笑,岁月不知道我的记忆早已零星地收录了它们。
        二
        多年前,爸妈的婚姻被高高地挂在墙上。来我家做客的人总是站在不同角度观赏它,客人们把所能想到的美好词汇全冠到了上面。小小的我抓耳挠腮,表示听不懂大人的话语。年龄稍大些后,才恍然:他们都是近视眼,而且度数不小。以至于没有看到那上面爬满了虫,虫早已食光它的内核,空留了一副皮囊。
         
        我妈本是高高山上的一个放牛女娃。听她自己说,她放牛的时候,牛绳系在腰杆儿上,牛一跑,她就被拖到地上,整个身体栽进草丛里。草芒和刺刺进她的皮肤,血液在她老黄的皮肤上四处乱窜,但她从没感觉疼过,把该拔地拔掉,该擦地擦掉。这一系列动作像把鼻涕揩到墙上,简单快捷。牛倔,她能比牛更倔。我爸则住另一个村,这个村地势不高,山也没有妈那儿的山老。爸生在村长家,顶着 小儿子 的名号出生。村长有五个孩子,全是男娃。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儿来,忧愁和焦虑就率先挤进这一家子。五个娃儿像田头的瓜,次第成熟。可那个年代,家家都穷,村里的适婚女子都是往条件更好的地方走,当时嫁女有着 嫁给同村郎,不如弃路旁。 的说法。像村长家这种 僧多粥少 的情况,别说同村儿,就是邻村知些根底的也未必肯嫁。 自然 而然地,我的几个婶婶和我妈都来自更穷的 山沟沟 里。
         
        当媒婆在我外公面前搭建起一座海市蜃楼时,外公就命令我妈往那虚空的台阶上爬。当妈抱着外公给她准备的破铺盖嫁到村长家时,才发现自己跌进了深谷。
         
        结婚才几天,婆婆就安排分家了。把哥哥嫂嫂们没选的偏房分给了她。还给了她一口锅,三个碗和一把锄头。我妈拿着这几样东西靠着她的倔劲儿,建起了一个新家。她在跟人聊天时,总是跟人说,那时她尝到了做女人的苦。把男人的家照管好了,还得伺候婆婆。婆婆终于把小儿子的事解决了,觉得享福的时候到了。新媳妇是需要调教的,于是婆婆叉着腰指挥她干这干那。她当然不服气,明明是分了家的,又有这么多嫂嫂,凭什么所有的活让她一人包干。她总是处处跟婆婆对着干。于是两人开起一场撕打大战,显然地,我妈在这场战斗中占了上风。婆婆是个强硬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眼里怎会容得沙子。晚上,我爸回来了,看着自己母亲满脸的指甲印,还没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就随手抓着一根木凳朝我妈扔去。那晚,我妈清楚地知道她的 爱情 彻底死了,或许她的爱情根本没发生过。
         
        后来,我也能够证明, 父母 的爱情死在日复一日的大骂中,只剩了个责任和惯例的空壳儿。
         
        我是爸妈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孩子都在父母的 战斗 中光荣地 牺牲 了。从这一点来讲,我的命还是很大的。我出生的时候,爸已经二十六了。与村里同龄男子相比,第二个娃儿都可以上小学了。所以,我像上天送给爸妈的润滑剂,填补着那摩擦过后的裂痕。
         
        很可惜, 在我记忆的初始,我这支润滑剂失效了。很遗憾我没能记住我家风平浪静的浅短时光。六岁的时候,爸替人家砌坟,坟头的石块掉下来,把他的脚砸成了 小碎块 。很长一段时间,我家跟着我爸的脚一起走向畸形。别人的眼光和语言像灯油一样续着爸妈飘忽不定的婚姻。
         
        爸出事后,家里的所有重担落到了我妈身上。家里的杂事她要忙活,田里的庄稼她要顺时而种,顺时而收。有一天,妈受不了了,她跑回娘家哭着喊着要离婚,结果外公一耳光把她所有的委屈打碎了。
         
        外公在外人眼里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他喜欢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赞美声里。在他闭眼的那天,妈仍念念不忘地说,外公这一辈子是为外人活着的,而他的儿女要为这一切买单。这样的话,在外公生前妈有时还会当着外公的面说,而他其他的几个子女很是赞同。
         
        很不幸,少时的我好像成了妈缓解 生活 压力的出气筒。爸脚受伤后,把手脚上的动作变成了嘴上动作,他们俩只是吵。每次吵完架,如果正赶上我调皮,妈就会当着爸的面拿竹条在我屁股上抽打,我哭,我爸就用手狠狠地敲床沿,青筋随着哐哐声在他脸上暴跳。那个时候的我恨妈,在听老师讲了虐童事件的 故事 后,我还发过誓,要去警察局告她。
         
        长大后,才开始逐渐理解妈,命运哄骗着生活去欺凌她,她只能以看似变态的方式喷泻出那积压在自己心头的苦水,不知什么时候,我原谅了妈,甚至疼惜起她。
        三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像四季轮回一样,当最后一坨雪化成水珠从房檐上滴下时,春天的身影在我家做了片刻停留。
         
        爸杵着拐杖能下床了。他开始帮妈分担家里的杂事儿。而后,村里的第一抹云雾总是踩着白昼绕在我家烟囱的上方。简单地说,那是爸还能劳作的记号。
         
        我认为这里有一部分是我的功劳。
         
        少时的我喜欢趴在屋前那块大石头上,在石头上我的 梦想 。每次写的都是希望爸早日康复之类的话,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直到金灿灿的晚霞从青绿的山头退隐,直到月亮泼下银光,直到夜风卷走地上的最后一根鸡毛。
         
        我每天都会写,下雨天也会,而且雨天写得更用劲儿,因为雨水总是带走它们。渐渐地,我的字钻进了石头里,当我发现,青苔在我的字上疯狂地生长时,就不再写了。
         
        除了写字外,我还做过祷告。也是在那块大石头上,祷告时,我是很认真严肃的,学着我妈拜佛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跪着。不同的是,我妈求的是佛,我求的是月亮。还有不同的是,我妈求佛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我求月亮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月亮才能透过我的眼看到我的真心。小时候,我求过月亮很多事,比如说,今天晚上不会挨打,数学考试能及格。我已经忘了是否它真的灵验过,但我相信有那么几件它灵验过,不然,我不会傻傻地一直求着它。我想,爸妈绝对想不到他(她)们的女儿曾在少不更事的年龄做过这些令人发笑但又如此真诚的事。
         
        现在,虽然我不再对着月亮祈祷,但我坚信,少时的月亮一直悄悄地跟着我,它看着我成长,看着我跨过一个又一个泥潭。
         
        疼痛的经历让我爸逐渐收起了昔日的性情,他不愿再跟妈吵了。但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意思,并不代表我妈。爸越是控制,妈骂得越是起劲儿,好像唯有吵架才能祭奠她逝去或是她应得的爱情。又或者是她想通过吵架去向她的 父亲 鸣不平,毕竟她悲苦的前半生里,她的父亲是最大的 始作俑者 。
         四
         
            
         
        冬天,风,每天都在傲娇的新生,带着一天比一天冷的寒气,卷走那些垂危的温度。跟着温度消失的,还有那些被土地召唤的人。
         
        在听完四个子女多年重复的抱怨后,我妈的父亲,外公终于在病魔的掩护下 成功 地脱离沉重的肉身。病魔和年岁的纠缠让他选择用肉身去顶替生命的轻与重。
         
        外公得了肺气肿和糖尿病,检查时,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我去医院看他,他的脸看不到一丝血色,皱皱巴巴地皮肤下骨头的轮廓特别显眼。他像一具干尸陷在窗边的那张铁床上。窗子是紧闭的,窗外参差的楼房在冬天的灰蒙里若隐若现,像外公断续地呻吟。我猜想外公本是想在寂静地走完最后几天,奈何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偏要用痛苦的呻吟 欢送 他如愿退场。
         
        很久以前,外公就准备好了自己的遗像和寿衣。在病痛中,他一直在等待,等待老天将他收走。生病以来,他不愿听从医嘱,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脱病痛的折磨和人世的纠葛。外公心里明白,其实有更快的方法奔赴死亡。但他没有选择那样做,他不想让她的子女被唾沫星子淹没,也不想自己很不体面的离去。
         
        外公的四个子女虽各有不幸,虽在语言上总是将主要矛头指向他。但在行动上,对外公还是尽到了些许孝道。
         
        拿我妈来说, 在外公生前,她偶尔会给她的父亲买衣服或吃的,一买就买几大包,然后,托人给他带去。尽管那时她可能正在抱怨:她的父亲是怎样扇她耳光差点害她耳聋,是怎样因为一支笔让她在二年级的时候就辍了学,是怎样让她哥哥跪在碎玻璃渣上导致几个月不能下床。
         
        我妈口中的父亲和我眼中的外公是不太一样的。
         
        外公到他子女家总是表现得很拘谨,他十分的客气,每次来我家之前,都会到街上买些水果或是带些其他什么吃的。在我家停留的时间,一年下来,几天而已。外公喜欢给我零花钱,他的钱是用布条儿裹着的,裹了好几层,布条儿上面是一块块儿不规则的黑色污渍。但除了压岁钱,其他的我没有收过。收压岁钱一方面是为了图喜庆,另一方面是想让外公 开心 。
         
        或许我妈的话是真的,但那只是外公生命中最前头的小半截儿。万物都在生中死,死中生,我想我妈不应该总是将自己囚禁在那一处。
         
        外公临终的遗言是死后不要把葬回去。他说,那里山太高,太冷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不是每片树叶都愿落叶归根,不是每个人都会眷恋自己的 故乡 ,总有人欲把他乡作故乡。遂了外公的心愿,我们村添了一座新坟。这可能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外公最终的归属地不是他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而是一个陌生的远方。我很高兴外公在生命的尾声里唱了一遍自己,毕竟不是每个人必须得对每件事,每个人,每个地方始终至死不渝。
         
        外公的坟像一个突然冲出的陌生人,在那一排排的坟冢里略显突兀。就像年老后的外公,站在他的子女面前,表现得很不自然。我相信岁月会消磨那些陌生感,相信外公不会孤单,因为他的墓碑上刻着爸妈还有我的名字。在这个地方,他是有亲人的。我要对着月亮发誓,我会永远把外公放到心里最暖的位置,直至生命萎入泥土。
        五
         
          
         
        天渐黑了,我爬在窗前等待着月亮的出现。秋风习习,忽而觉得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乃一幸事,尽管要接受太多不想要的东西。但我始终觉得,想要的似乎比不想要的多得多。我要学着用这摩擦的声音去解构我的身体,去解构我的灵魂,寻求人事背后那些原始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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