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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湾拾忆
孙湘莲
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还藏着脸。
走到窗前,拉起竹帘,又把后窗推开,任凭穿堂风而过。晨起的风凉凉的,拂在脸庞很舒服。
豌豆包谷,豌豆包谷 林里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是胡桑他们的暗号吗?
我撑着窗柩,把脑袋探出窗外,东张西望,半晌,没有一个人影,倒是真看到一只布谷鸟停在院墙边的梨树上。
诶,还没来,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我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把花生,丢了过去。它扑通两下飞走了。
我双手撑着头,倚在桌上。前日先生教的诗经一首词我到现在还不会背。那本书背我随便摊在案上,提不起多少兴趣,但是阿妈说今日不背,明日不背,拖下去就得挨罚了,我只得规矩的坐着,摇头晃脑得大声诵着: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嘴上虽是念着,脑子里却是想着胡桑邀我玩儿的事。早饭只是胡乱的吃了几口,一心想着出去玩儿。正在出神,晃眼见着几个圆圆的脸蛋挤进窗口。阿提木,胡桑还有旋子,可终于等来了。
你们等着我去给我阿妈说 。我把碟里的几粒花生糖给了他们。便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院子。
走喽,出去玩咯!
晨雾未歇,远处青山云雾缭绕,我们的乌篷船在雾面上悠悠游荡。小舟撩开云雾。在平静的波面上划上一道弧线。
沿岸边尽是怒放的小叶美人蕉,火红的一簇簇,远看如连绵燃烧的火焰。我们喜欢把花朵捻下来,捏去花萼,凑到嘴边,吮吸里面甜甜的汁液。这是新酿的花蜜,孩子们都喜欢。把里面的花心去掉,美人蕉像一只喇叭,我倒是可以吹响,不成什么调子,只有噗噗的声响。
途经三坝水库时,远远的见着三两人在钓鱼。船靠近了,发现是春申哥他们,我做了个噤声手势,莫要把他们的鱼儿吓跑了,船上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他们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见是我们,只是朝我们温和的一笑,也没有说话。
我的船儿远去,到了西河湾,河畔边开满垂扶的紫荆花,纷纷扬扬,远山青翠欲滴,近岸百草丰茂,我坐在船弦边,荡起双脚,踩出哗哗的水声,口中不自觉念叨出了声:绿尽春深好染衣。
阿木问我: 你说的什么?
我咧开嘴笑: 说了你也不懂。
莫去管她,她傻乐着呢, 阿提木说我道。
波光如绸缎荡漾。清风许来。
胡桑在一旁附和: 肯定是那个山羊胡老头教的诗!
我剜了他一眼, 我可记得你那人在课上没背出来,背先生打了手心 。心里暗笑自个平时不努力,难道还要笑努力的人吗?
我双脚在船弦边晃动着,心里很得意,踏浪的哗哗声更响了,溅的满船都是水,把他身上的衣裳也打湿了。他们也想着如何捉弄我,我赶紧还击,一阵猛踢,鞋子飞了出去。
哎呀,我的凉鞋
飞出去的鞋在水面旋转了两圈,这双塑料凉鞋稳妥妥的浮了起来,随着水流向东而去。
满船哄然大笑,但看到我凝重神色,敛了放肆的笑声。
我们的船是逆水行驶,阿木赶紧撑篙,掉了船头,紧追过去,一路穿行,过西河湾又过了杨家坝,三坝水库。进了水流湍急的海棠湾,那只红色的塑料凉鞋像是加足了马力的汽船,随着水流漩涡绕转几个圈 ,急速而下。
我只得眼巴巴的望着。
我们不能过去了,昨夜下了雨,涨了水
一看前面是三江汇流祁图河,各自叹息: 你的鞋怕是追不回来了,算了吧
不行,阿妈会打死我的
要不就去买个新的吧
买不到的
我很清楚那双鞋是从阿爹外地寄回来的,镇上的集市像那样好看的压根就没有。我望了望前方渐远渐模糊的红影,呆愣愣的不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撑篙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天色渐晚,火红的晚霞燃尽了天边,渔人撑篙而返,大家都累了。旋子提议我们休息,我们的船在靠了岸。
阿提木拾起岸边的碎瓦片旋转着抛进水里,打起三五个水漂,扑腾扑腾几声,水里洑水的一群水鸟贝亲吓得飞了起来。我是个不会打水漂的。索性脱掉了脱掉凉鞋,双脚伸进水里。踩在五色的小石子上。凉悠悠的,近岸河水清浅,可见青色的田螺和大小不一的小蚌壳。我暂时忘却了丢鞋的烦恼,拿起网兜忙碌起来捡拾些形状不一,长得新奇古怪的。
大家都打算歇歇会儿原路返回。我在他们的背后低着头走的很慢,手里装着拎着田螺蚌壳的网兜。一只脚笈着鞋,另一只脚光秃秃的踩在地上,冰凉凉的,也没有一个人与我一并。刚才的兴奋劲头全无,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暮光将影子拉的斜长,我沉默的踩着他们背后的影子。
他们递给我上午吃剩的花生,我只觉得嗓子发干,心里烦闷难堪,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花生。
你做什么! 胡桑怒呵。
你们看她什么样子,尽往别人身上撒气!
心头一酸,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得下落,转头朝他们反方向跑掉了。
跑的太快,也没发觉有人,直到听到背后有人叫我。
适安,你跑什么,怎么一个人?
我一看,是春申哥,只道: 我鞋丢了,他们不帮我找,我也不敢回去。
他瞥了一眼我光秃秃的左脚,爽朗一笑: 我当是个什么事儿呢,我自有办法。
胡桑他们追了过来,在喊我。
我们要回去了,天要黑了。你快跟我们回去吧。 我还在生闷气,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
春申哥仿佛懂我的小心思,对他们说: 你们先走吧,我们顺路要去西平坝,就捎上她。
那只乌篷船漂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春申哥他们的船里。暮色四合,周遭渔火如豆,穿娘利落着张罗晚饭,捡了几条肥厥草鱼烤了起来。淋了些酒在鱼上,哧溜的声音炸开,只是简单的撒了撒胡椒,香气一下子弥漫开来,我不自觉地要吞了吞口水。
来吃点东西,
我想着此时我正是气头,怎能吃他们的东西,该有点骨气,并没有理会。
哪家的女娃,犟脾气, 一旁的短衫汉子逗笑道: 不吃算了,喷香呀,巴适的很!
我哼了一声,头也没抬。
别个不买你的帐嘛。 几个陌生面孔的汉子咧开嘴大笑。
春申哥剃了鱼刺,用荷叶包给了我: 莫去理会他们,尝尝。 我不好推辞,接过安静地吃着,鱼肉细滑爽腻,烤得外焦里脆,那醉人的香气萦绕在头顶。吃尽了鱼他又递于我一串葡萄,我只是捏了两粒下来。咬破薄皮,甘甜的汁液瞬时喷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酸甜直击味蕾,冰凉冰凉的。
冰的
这是早上新摘的,早晨在井水里冰镇的,一直放在保温的泡沫箱里,这会儿才拿出来。
很好吃。 我是由衷的感叹。
不自觉的又吃了一串,先前把持的骨气全无,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兴头,蓦然想起了什么,早上背的诗是什么来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我把捡拾地青螺,蚌壳从网兜里倒出来,全都倒进他们的网箱。
这些是我捡的,都给你,
他眯着眼睛好笑的看着我, 这是干啥呢?
我一本正经得说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你年纪这样小,你也会读诗经? 船头一个戴眼镜的白净面皮的人倒是诧异,转头看了我两眼,问我道: 你多大了?
不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网兜里突然跳出一直青壳虾,豁然而上,直扑面门,我吓得一抖,面色一白,引的船上的人哈哈大笑。
食罢,船上渔火升烟,渔人唱起嘹亮号子:
一粒星,格伦登,两粒星,挂油瓶;油瓶漏,炒倭豆,倭豆香,加辣酱;辣酱辣,捉水獭,水獭乌,捉鹁鸪 。我以前在西河湾听过,这是《舟山渔歌》。
夜里玩得晚了,回去了已是月上柳梢头。我一身疲软,倒头就睡,也不知道春申哥跟阿妈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挨骂。
第二日早上,阿妈炖了鱼,说是昨日春申哥送来的,说我喜欢吃。
我端着碗傻愣愣得笑着,也不喝。心里想的却是昨晚的葡萄,甘冽多汁,那种冰甜,那种咬在葡萄纤维上的感觉定是独一无二的。
阿妈拿筷子敲了敲碗: 你傻笑做甚,不喝就冷了。
不与你说 我笑着跑来了。回到书案上,正襟危坐,摊开那本书,翻到《木瓜》,虔诚得颂读: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不知道春申哥是否懂我的意思呢?我想今日这鱼可是送来了的,他定是知晓吧。至今心里念着的是那串水晶葡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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