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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裴霜儿 墨上尘事
那张我极为熟悉又无比慈爱的脸,变得瘦削而陌生,双眼紧闭,呼吸时轻时重,只要娘的喘气一轻了,我就凑到她的耳根底下 娘呀娘的 喊一通,直喊得娘有了反应,或哼出一声,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或从眼角流出泪水。
蒋子龙《母亲就是天堂》
在我心里,母亲是没有节日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到母亲为自己刻意摆过一桌饭菜,也没有因过节为自己买过一身时兴的衣服,没有提及为自己过一次生日,等懂事的时候问起时,她总是笑着说外婆没有记住她的生日。但她却清晰地记得我们姊妹四个的生日,而且每次都亲自给我们擀长长的碱面,岚香香的鸡肉臊子汤,用仅有的材食给我们呈现一顿丰盛的美餐。
最喜欢幼时的过年。一个春节,母亲都要为我们设计几个盛大的家族欢聚场面。常常为了迎接姑妈舅舅、叔叔婶婶、兄弟姊妹们的来访,提前早早就做好了过节的准备,因为那时候人多,好吃的东西又少。洋芋馅的饺子通常都是用大笼蒸的,黄澄澄的手工臊子面连夜擀好了,一莴一莴地放在蒸笼里扣着,怕干了水分不好吃。炸油果子蒸年馍也是个大格局,面和得硬硬的让我们姊妹几个拿擀杖轮流压,直累得满头大汗,母亲也不肯罢休,说是面硬炸出的油果子才脆。到现在才明白,那是当初没有太多的青油,为了省油才这样费力的。每次腊月二十三小年一完,就开始行动了,赶把馍馍包子蒸了,油果子炸了就是一天两夜没合眼了,将所有的事宜都收拾妥帖了,母亲的心也就放下了,可以正式开启我们的过年程序。
母亲身体一直多病,据说肠胃病是生我姐时落下的,那时医疗落后,产妇大出血昏迷,就直接给灌西洋炭沫子加凉水,头发绕在擀面杖上,让俩个大汉提着,愣是从血泊里捡回了母亲的命,孩子无奶水,是外婆抱着巡奶吃百家奶养活的。随后又生了俩哥哥,我属老小。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瘦瘦的身板,竹签似的双手,一米五几的身高,被岁月和疾病磨砺着,看起来更显瘦小,纤弱的身体夏天都不曾穿过衬衫。面容清瘦却仍然光洁,平日里着装总是干净整洁,鞋袜青白分明,自做的青色头冠,春夏秋冬都戴着。不见太多沧桑的痕迹,头发亦未变白,中分顺齐的黑发柔顺地生长着,单从她的外表,很难感觉到她的多病,邻里们都觉得她是一位刚强的人。
母亲一生心灵手巧,乐善好施。无论在哪里,她都舍得帮助别人。在农村周围的邻居们都愿意和母亲来往,有几位外姓人的孩子都把母亲称做 姑妈 ,过年过节时,母亲没有少给他们缝新衣,做新鞋。五保护老人临终时最想吃的还是母亲的手擀面,村上谁家过事情,母亲都是首当其冲地去帮忙,爬锅爬灶地忙碌几天。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只是因为舍得,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家赢得了那么多邻里的信任,直到母亲走了这么久,这情分还一直为我们保存着。再想她说过的话,你舍得对人家好,人家才会舍得对你好。于她,这是一个农村妇人最朴实本真的话;于我们,无疑是一个太过深刻的道理。
娘亲大于婆亲,小时候我的外婆总是放心不下母亲,从年幼的姐姐开始就一直陪伴着我们姊妹四人长大。为了母亲,五寸小脚的外婆拄着拐杖一直奔波在母亲与俩个舅舅家。为了替换一下自己的女儿,为她的家孙和外孙们操碎了心。外婆终究在爱到无力的时候倒下了,那时的母亲顷刻间老了许多,但母亲却没有倒下。因家里的琐琐碎碎不容她倒下。我和姐婚后的日子都不景气,因工作的地儿在母亲处, 自然 都围在母亲的周围。也许我是老小,母亲牵挂我的时候就自然更多。婚后的我,丈夫不在跟前,代课工作没有转正,收入微薄,日子拮据。带真儿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母亲肩上。年近七旬的母亲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帮我看着孩子的同时,她还挣扎着要给我做午饭,和一疙瘩面,往往要揉四五次才能揉匀,但她始终不听劝。每次下班回到家,都能看到孱弱的母亲为我揉好的一疙瘩面。还有菜板上切好的一堆堆菜。稍一加工就可以吃到热乎的饭菜。中午下班的我从此再也不用拖着疲惫的身体急赶着去买菜,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
在她的陪伴下,儿子长得很快,转眼到了六岁。我的工作也转正了,日子渐渐轻松起来。可是母亲却因积劳成疾,医生说是各个器官衰竭,已经到了无法手术的地步。住在小镇街上的我,天天请医生来给母亲输液,中药西药都上了,可是母亲的血管已经不能接受任何液体了,每天我都求医生给她配药,给母亲说一大堆鼓励的话,把针挂上,祈求着奇迹的出现,然而母亲却对我说: 丫头,我觉得我活不成了,我的腿都不会走路了,我怎么活?你把针给我拔了吧,我心脏难受得实在不想打针了。 就这样一瓶瓶的液体配了,拔了,配了又拔了,摆了一地,终是没有出现奇迹。
那天,母亲对我说: 我想你哥哥他们了 ,正好是礼拜五赶集的日子,哥哥们都来了。母亲气力微弱,神思忽明忽暗。但嘴里一直还给二哥安顿着: 遇事不要鲁莽,要和大哥商量。姊妹们要和谐,相互帮衬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是老小,母亲却只字未提我的未来。她知道我舍不得。我就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 秀花,这次,你得舍得。 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得碎掉了。日落时分,母亲呼吸困难,我依她在我的怀里,儿子趴在氧气袋上,紧张地压着氧气,母亲抬手微弱地给我说了一句: 不要害怕! 手在空中停留了那么一秒,然后头就咯噔地歪了下去。当我再次用脸贴近母亲的嘴唇时,已经冰凉得没了呼吸。
姐夫开了一辆中巴车送母亲回故居,队上的邻里们早把母亲居住了多年的老地方收拾妥当,整理好了母亲睡觉的地方。只是这次不是睡在土炕上,是睡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母亲走的那天,前来出殡的人很多,披麻戴孝的白色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还有我们村子前后左右的邻居们。他们不容许车拉,说是讲究高抬深埋。几十号亲朋轮换着,硬是用自己的双肩,在冲天的唢呐声中,蹒跚步行在崎岖的山路上,最终将母亲深深地安葬在那宁静的山坳里。
如此盛大的场景,恍惚像过节,只是出现在了母亲撒手人寰的时辰。平凡如草芥的母亲,一定也没有想到,她 人生 最后的盛大场面,却恰恰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与仁爱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作者简介:
裴霜儿,一位来自天山脚下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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