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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沈俊峰
正看电影《流浪地球》,不同肤色的救援队员以叠罗汉式的悲壮接力,去拼搏人类续命的最后希望。这当然是自我感动的一种幻想。这时候,手机震动了,Y问候新年好,然后喜滋滋逗我: 哥,名人呀,一吃面条,一说,都知道你家。 我感到好笑,也逗他: 俺庄上的村民连我的小名叫啥都知道。
Y说的还是去年的事,他路过我的家乡,特意停在镇上一家小饭馆吃碗面条,问店老板是否认识我。店老板说认识呀,就是 咱这里某庄出去的人 。
其实,Y的那一段 人生 ,很像眼前这颗流浪地球,绝境、希望、救赎,然后,往生新的世界。只是,他往生的是心灵的自我折断和救赎。
Y是我的发小,比我小几岁,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一个人好像很容易就过到了半百,如果没有诸多过往的有意思的人或事来填充,还真以为做个梦就变老了。
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同一栋平房,砖木结构。他家住东头,中间依次隔着马家、张家、沈家,然后到我家,西边还有吴家,后来调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三线厂职工都习惯了过艰苦日子。因为住房紧张,每家都在门前搭一间竹篱笆糊黄泥、油毛毡盖茅草的草棚,做厨房,放杂物,有的也住人。
父辈是老乡、好友,家乡同属一个地区,两县相距不远。离开家乡的人好讲乡情,一是慰藉情怀,二是抱团取暖。我们那一帮孩子天天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疯玩,收藏烟盒糖纸、推铁环、摔跤,去车间拣小铁球当玻璃弹子,或者分派打架 后来,Y的 父母 调到了家乡的酒厂,他跟着走了。
那家酒厂当时正红火,经常在电视里播广告。看到那个广告,我就会想到Y。
1982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春节, 父亲 领我回老家过年,特意绕道去了Y家。Y那时上高中,迷恋武术,大冷的天只穿一套运动衣,领着我在县城转悠,走着走着,突然就会来一个飞腿或一套组合。后来,我俩以那座著名历史名塔做背景,很认真地拍了一张合影。
Y高中毕业进了酒厂,好像做销售员。十年后,我调到省城,之后考入省委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记者。记不清哪一年的哪天,突然接到Y的电话,他慌里慌张地说县里的公安正在抓他。
我吓了一跳。以我的了解,他绝非坏人,武德也好,不偷不抢,更不可能耍流氓,公安为何要抓他?他犯了什么法,或者犯了什么罪?追问之下,他说了一个大概。某个周六下午(那时还不是双休日),厂里召开大会,决定在下个周一之前,谁能拿出某个数目的钱,酒厂就归谁。第二天,银行不上班,即使有职工想凑钱,也只能望洋兴叹。但是,有人却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就这样,固定资产及仓库里的酒总计价值几千万的厂,被零资产改制。按照厂里的政策,他可以领到几千元回家,从此与酒厂再无关系。有职工不同意,四处上告,他也在其中。有人找他做工作,条件相对优厚,但是他坚决不妥协。酒厂是他的饭碗,他对酒厂的那一份感情,不是多少钱就能割舍下的。况且,他们怀疑那其中有猫腻。
他东躲西藏。据说许多职工为他们凑钱。
他所在县的主要领导是我一个朋友的昔日同僚。朋友传话来,说,让他别告了,其他都好说。我告诉了他,他未置可否。我劝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又劝,鸡蛋碰不过石头。说实话,我害怕他吃亏。
事后才知,那年,从腊月二十九,到新年正月十五,他是在看守所度过的。从年尾关到年头。他说,厂里打发的几千元回家费,都在看守所里喝稀饭了。听着除夕夜的鞭炮声,我想他的心一定冰冷而绝望,就像这个科幻电影中的地球,濒临绝望与毁灭。他是否明白,自己成了那个磕在石头上的鸡蛋。他是否明白,现实并非都是粉红色的理想。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看守所里走出来的,看到太阳的那一刻,心中有着怎样的波澜?毕竟,渡过那个艰难,迈过那道坎,翻过那道梁,一定有着漫长的路要走。
我无法想象,似乎又能想象。后来,在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
从那之后,他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开始了 生活 与灵魂的双重流浪。坚硬的现实能让人低头,也能让人活得更明白,更能让人重新打量脚下的路。除此,你又能怎样呢?毕竟不是赤条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自认为真理在胸,宁折不弯抑或冥顽不化的,古来有几?时间就像一场不怀好意的大雪,填沟塞壑,愈合 自然 伤口,覆平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时间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
二十多年过去了,其间,他做过许多工作,都是一种流浪的状态。他像一阵风,跑来跑去,为了生计,做这做那。对我来说,他的那二十多年基本是一个空白,对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如今,他的妻子退休了,孩子成长为一名医生,他帮人开冷藏车送货。一部手机,一辆车,两百公里左右的地方,当天来回,他说感觉还好。近几年,我俩加了微信,时不时互动一下。从他那里,我得知那个改制后的酒厂早已 破产 ,他说过几年开不动车了,就去找个门面卖牛肉汤,请一个当书协主席的亲戚写个漂亮的招牌。和他说这话时,我正走在运河边上,眼前的石罅、砖缝和巴掌大的荒地,都被蓬勃茂盛的野草挤满了。
一天,他告诉我,他给省城送了一车小月饼,回去没货,便拐弯去三河拉了一车藕,此时,正歇息,吃方便面。又一天,他给邻县送饺子,路过我的家乡。打了一个招呼,他就急急地告辞: 再见哥,天热,车厢里的饺子是冻品,不可久留。
很多时候,生活让人灰头土脸,却无法让人死心,更无法让人泯灭心中的热爱和暖春。过去的都过去吧,一切风轻云淡,天朗气清。可是,过去的真能过去吗?生活太复杂了。沉淀下来的,不过是时光的一滴泪,连历史的鸡毛蒜皮都挨不上,但是,这颗风干的泪,却有着历史风尘的味道。
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流浪地球》赢得了热烈反响,口碑不错,似乎是国产大片的一个雏形。可是,它让我想到,人类生活在地球上,是否善待了地球?无尽的利益纷争,让那些大大小小的炸弹爆炸在地球的血肉之躯,将地球炸得百孔千疮、伤痕累累。每一次爆炸,人类的心灵是否感受到了地球的颤抖?人类贪婪地无休止地向地球攫取、压榨,将空气、水、土壤弄得污染不堪,炸山填海毁其容颜 在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无情伤害之后,人类还很有 情怀 地带地球一起流浪、奔逃、向生。只是,恐怕不等太阳毁灭,人类自己就将地球弄得难以聊生了。地球,人的世界,需要人人善待,也需要善待人人。
哥,新年吉祥。 我看到了Y的一张青春逼人的脸,含笑无邪。多么想回到曾经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啊,可是,这个念头连科幻都算不上,这就是一个梦幻。可是,活在心里的梦,为何永远也抹不掉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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