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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庆塘桥上的女人们-名家散文-美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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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4: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江南多桥,桥和桥相连,每一个人回家或出行,都要经过一座座桥。新桥旧事,古桥遗风,交叉、平行,携手凝望,多少都会衍生出一些情怀  婀娜过桥的人啊,捂在胸口的手,正好抚摸在旗袍领口的盘扣上。就好像掌握了一座桥的心事一般,多了几丝惆怅,然而,分明又是欢喜的。
         
        这座善庆塘桥,名字叫起来总有点拗口,不禁纳闷:怎么有这样一个名字?桥同巷子一样,每一条都是幽深的,名字也是幽深的,曲折的,剑走偏锋的。
         
        最简单的例子,我居住的地方叫南麻,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来历,也考证不出具体的出处,民间倒有些传说,但这是不可信的,多半带有戏谑的成分。而我烦恼时则会喟叹:嗨,一团乱麻呀,这 生活 就是一团乱麻呀!
         
        所以,每次过桥,都有点胆战心惊  因为又要走进一双眼窝里,走进源源不断的泪水里。
         
        善庆塘桥是一座贯穿生活和心灵的桥梁,我们走过,又走过,从这头出发,上班,又从那头迎着落日回归,日子啊,仿佛就浓缩在一座桥上,出发,归来;归来,再出发,人人事事,情情爱爱,一代又一代繁衍。
         
        至今,桥的那头,还住着很多老人,他们固守在那里,仿佛一座古老的钟。
         
        而很多年前,我看桥,便是那一只愁肠百结的眼。我站在桥上,水在四周晃荡、漫漶,哀愁又多情,汹涌又波澜起伏,谁主沉浮,唯有涛声多依旧。一只船乘风破浪而来,站在船头的女人体态盈人,周身有风,双乳晃荡,甜蜜的乳汁慢慢地粘合着什么,之后,是一片灯火升腾,小镇的夜色迫使这只眼闭合起来,它是该沉思或者回味一下,今天站在船头的女人是谁的挂念?
         
        作为一条运河的支流,又贯穿麻溪,绕镇一圈,再一个摇摆,它就走向天涯了。南麻就这样成为了一条河不留心抛下的石块,逐渐坚定、光滑起来,每一个夜晚,都被再次涌来的水摩挲着,安抚着,信任和依赖着。
         
        很多人上了桥,又下了桥。从此岸抵达到彼岸。
         
        她短发,弓着身子,推着自行车上了桥,又顺着自行车圆圆的轮子下了桥,她在桥上没有停留,没有张望,没有一丝儿思想。她每天都要过桥,因为桥那边有菜场,有商场,还有她上班的地方。那边是她的希望,努力和寄托。她过桥,收起的小腹和提起的臀部,挺婀娜的,桥会心地一笑,托举着她的 人生 一次次地涨潮。下桥之后,她却是从来不回头的,她从最后一个台阶上跳下,直接舞起一丛黑发戳伤了飞翔中的蝴蝶的翅翼  断翅落在桥面上,轻薄、透明,被晒干,又被雨水带走,总归是掉落了一些东西的。
         
        就这样了,桥沧桑了。桥不是自己沧桑的,是被过往的脚步和人事弄沧桑的。人来了,走了,活得好的,爱得深的,都从世俗的眼睛里滑落,成为一座桥的记忆与传说。
         
        于是,有人说,桥的这头和那头,一头是守望,一头是离别。好比那个留守下来的开小店的女人,她白白净净的,常年坐在店里,着孔雀蓝无袖真丝衫,卷发一律朝后扎去,眉毛淡淡的,眼睛小小的,一身的白皮肤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总能够从这片光芒里嗅到食物的力量,她呀,跟个肉团子一样呢。她一辈子住在桥头,成为了一座桥的时代 人物 。她分明记得,桥对面的照相馆里,那个穿着皮甲壳、留着小胡子,脖子里挂着相机的男人,这个跟无数的女人拍过照片的男人,她却没有找他拍过一张照片。
         
        但不知为什么,女人想起他,内心就会矛盾重重,他是她眼里的景观,她坐在店里,发现了他很多小秘密,比如跟那些女人照相时,他总会借故去摸女人的衣领、头发,小手,他冠冕堂皇的,你看这里还没好,这里也不对  其实呢,他就是喜欢这样干哦,你看他的眼里,是长了梳子的,一把一把,一下一下地梳着,每个女人就被他梳舒展了,于是,腰身软了,靠到桥栏杆上去了,胸部抬到了水面上,风拂过,眼梢和发丝都媚态十足,任他咔嚓咔嚓地收割着!
         
        女人定定地坐在小店里,平静地看着。吹了这些年的河风,听了这么多年的涛声,看了那么多人上桥下桥  这之间包括被小胡子男人拍过照的女人。女人看见她们总会感叹,只觉得她们都被小胡子眼睛里的梳子梳多了,心气不定。女人的心莫名地就恶毒了,顺手取下挂在货架上的小镜子看着,直到看到镜子里溢出一汪一汪的水来,她的眼睛才会瞥到门口的小葱小蒜上面。
         
        当然,女人坚持不上桥,她惧怕过桥。似乎只要一过桥,身体就会被小胡子男人眼睛里的梳子接住,她怕被他梳理,虽然,面对一河摇曳的水,她幻想过被他梳理,也憎恨过被她梳理的女人  你看呀,她骚啊,身上的骨头都没了!
         
        女人也会故意看着自己种植在岸边的两大盆太阳花和小葱儿,默默地诅咒着这座桥,诅咒着桥上的男人和女人。然后,端着一小碗螺蛳壳走到岸边,狠狠地将螺蛳壳倒在花盆里,残留在螺蛳壳上的唇印深吻着每一朵花每一根小葱  桥、花、葱便是一阵猛烈地颤栗!水,波澜起伏,凌乱地拍打着驳岸!
         
        与此同时,女人还看见了照相馆男人的老婆举着小镜子走出了屋门,她站在院子里照啊照的,她是那么在乎美丽这件事。
         
        这个女人比桥头的女人不淡定,她站在那里,眼里只有手中的小镜子。镜子与水与桥见面,是幻灭与永恒;与女人的脸和眼睛见面是无情和摧残。当镜子里出现了女人的脸,这张被白粉覆盖、却皴裂着的脸明显干燥得很,它适合躲在幽暗处,或,索性到舞台中央,灯光深情地打着,应该是能打出另一种苍凉的风情的。可她站在大白天里,白的很干燥的皮肤,托举着颧骨上用胭脂涂抹出的高原红,她是极其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她还画了很长很细的眉毛,眉梢一直拉到鬓角,嘴唇却无力地苍白着,仿佛一直在等着咬破一个人的肩膀  用鲜血来祭奠苍白!
         
        于是,女人站在这里,跟镜子里的人一样,都不属于这里。镜子送走了青春,也为她送走了喜悦,她落寞地唉声叹气地靠在水边,没有唱戏却有了戏里的哀愁。然后,面对动荡不安的水面,她打开胳膊,像一只白鹭振翅  她在试图飞起来,脚尖一次次地掂起来,再掂起来,拉长的腰肢,又将脖子深深地拽住,拽到骨头里去了。于是,她没有飞起来,也没有跳下去,她选择了保持一种摇晃和故作镇定地站立姿态在岸边孤独地飞翔着  
         
        嘻嘻,嘻嘻  她的男人正热闹地跟一个女人在桥上拍照,他们张扬、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着,笑声一波波地传来,像一把把匕首穿透河水直接戳了来。然而,女人的表情又是镇定和平静的,仿佛一切都是河水推送来的幻觉,不真实。
         
        桥头的女人猜想着,只要小胡子男人下桥,走到他女人的背后,为她躬身一拍,一张非常悲情的艺术照就出来了。这个女人呵,仿佛一生都在准备着男人给他拍照,她为其化了妆,换了衣裳,还学会了并模仿好了一套适合拍照的姿势,每当男人跟别的女人在桥上拍照,她就在桥下的院子里 飞翔 。她在用一个悲凉的但又无比坚定的背影等待着  
         
        小镜子里还有秘密,里面不单单是女人自己一张粉扑扑的脸,还有桥上的小胡子男人和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还有将男人和女人捆绑在一起的桥栏杆,和一张压抑的天空。女人将手中的镜子轻轻地转动着,侧面的,高大的,矮小的,歪斜的人影和世界啊,全都倾斜了!
         
        她也终于看见了男人的冷漠,和他镜头里的另外一个世界,他热爱手中的相机,虽然不是如今的什么高档东西,但他一定将镜头拉了很远,越过了被拍者的乳峰和手势,抵达到了河的对岸。人是不是都这样呢,世界都在距离自己很远的远方。从熟悉的世界朝陌生的世界窥探,让一条河在镜头里流淌。男人自傲地说:他不喜欢拍身上只剩下骨头的女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是看着河里的,水在涌动  男人的秘密显山露水了,当男人无意间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便挎着相机转身而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水的尽头。黑色的皮甲克像一潭死水淌过,他从镜子的斜面里,晃一晃,就晃到不见了,从墙角的拐弯处消失了。
         
        桥头的女人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着平淡的日子,只是她永远是气定神闲的,一脸白净,淡淡的眉毛,紧闭的嘴唇。夏天露在真丝衣衫外面的白胳膊,宛如一截莲藕,天真一般的可爱,又涌来一阵阵的月色,她到底是诱人的。
         
        女人仍旧有事没事看着桥发呆,心事重重的,若有所思的,但她从不过桥。仿佛从来没有这个冲动一样。
         
        女人就这样成为了一名桥的记录者,很多年过去,她记得桥上还出过事,一对年轻男女留下一个用鲜血书写的爱,便从桥上跳了下去。一对男女走了, 爱 并没有留下,因为男女来自外地,无人认识, 故事 的精彩部分只能被 陌生地 隐去。时隔十七年,桥还在,开小店的女人还在,夜色依旧深沉。但一切都显得异常孤独。过桥的人呢?照相馆的遗址上,开着一家仁和堂药店,白炽灯打着冰冷的玻璃药柜,永远找不到店主一般,门口保健品的宣传被灯光狠命地打着。
         
        也有人在桥上亲吻,古老 爱情 的延续者,像一枚新石墩焊接在桥栏杆边。时节正值初秋,寒意渐浓。一个小伙子已经穿上了黑色夹克衫,他的怀里紧密地藏着一个姑娘。姑娘的脸被深深地藏着,只有一条穿牛仔裤的腿从小伙子左腿边露出来。那截小腿结实得很,姑娘应该长相敦实。但她仍旧被爱人的怀抱藏住了。被爱情包裹着。人影粘贴在一起,像两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
         
        静止,在此时,则显得异常妖艳。月亮,只是一个意外的升起。
         
        另一条河流从女人的身体里奔涌起来,它会被月亮的清辉牢牢拴住吗?
         
        女人又摸出一面镜子照了照,这个过程她仿佛做了一辈子,照见了很多人和事。关于桥的,也有跟桥不搭界的。但女人会走神,思维的另一条河流里,镜子的变幻中,幽深的巷子尽头,一盏昏黄的灯影下,一扇半开的斑驳的木门前,一个中年男人冲着前方说:你去干嘛呀?清脆的女音在远方回答:我们去散步吧。男人说:好呀,你等我。女音回:好的,我等你。
         
        随即,吱呀一声关门,水一惊,重重地拍打在石驳岸上。
         
        桥,一眼迷蒙,眨巴眨巴几下,再次陷入沉默。
         
        女人将镜子反扣在膝盖上,又一次低沉的叹息了一声。她的眼前,水雾蒸腾,世界在另一片的清辉和朦胧之中慢慢地愈合着。女人做了一个起身的动作,但她分明感觉到身体不再轻盈,并且还重了许多。
         
        而月光下的善庆塘桥,仍旧岿然不动,一脸的麻木和淡然,仿佛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倏忽间,一个女人鬼魅一般的笑声遥遥地传来,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着。女人打了一个哈欠,她有点困了。
         
        李云女1976年生,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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