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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下午四点半,我们夫妻俩,三个姊妹、母亲,一共六个人,在老家和母亲一起烧饭,这排场有点大。想想看,老家只有一只灶头,一只灶头两个灶眼,一顿饭,六个人吃,五个菜,一个汤,这可以了吧?可以,哪忙什么呢?有忙头的,有人洗菜,有人淘米,有人上灶,有人擦桌,还有人专门陪着母亲说说话。
大姊妹问母亲,老娘,阿哥带领下,你 开心 哇?
母亲笑眯眯地说,你阿哥读初中时就说将来要当作家。
母亲突然的答非所问,让我吃惊不小,这怎么说到另外的事情上了呢?母亲没有说下去,但我理解了,意思在告诉我的姊妹们,你哥哥说的话都是算数的,但我在想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么?
我只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看到上海有本杂志,叫做《朝霞》,里面的 小说 、散文我都读过多遍。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因为看《朝霞》看到半夜过去,有时是凌晨二三点钟,母亲说男孩子要拆坏身体的,硬是找来一个电工,装了个双联的拉线开关,一只开关就放在母亲床头的墙壁上,母亲一声说可以睡了,几秒钟里就把灯拉灭,毫无讨价还价的可能。要是半夜再亮起,母亲啪嗒一声又关掉,像是专门候着的。我有时是蹲坑,我只好喊,是方便呀。母亲就重新拉亮点灯。
看《朝霞》看了许多年,眼前就出现了朝霞,就异想天开地希望在《朝霞》上看到我的名字,我开始了写作。我记得瞎写了一个电影,题目叫做《在湾的那一村》,装订了厚厚的一本,寄给了《咱们的牛百岁》导演赵焕章,赵导演一点也没有架子,居然给我回信了,意思是:剧本内容很好, 人物 很好,意义很好,就是 故事 不好,电影要让人看的,故事不好了,电影就不好看了。
我知道这是鼓励,婉转的鼓励,我把鼓励当做动力,继续写,但我不写剧本了,写散文了,写了许多,写了就投给《朝霞》,后来我收到了许多的回信,那是退稿。
我不记得说过我想当作家的话了,其实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因为我的那个近乎发狂的读书、写字的疯劲,母亲一眼就懂,母亲看懂了,母亲就存在心里了。若干年后,你当真实现了,母亲会拿出来说事,你看看;如果不实现,母亲会当作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像珍藏一个秘密一样闭着口风,这是母亲做的事,母亲很有办法。
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庞,我想到的是和我一样的天下儿子。
我后来真的成了作家,这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前的作家,与几十年后的作家,那是不一样的作家,但还是叫作家。当有了作家身份以后的作家,其作品经常在报纸、杂志上露脸,并且受到关注阅读的时候,作家还是能够获得尊敬的眼光与评价的,因为他在写字,写别人精神层面需要的文字。
我成为作家也已经是好多年的事情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向 父母 汇报过。善良的母亲,敦厚的 父亲 ,他们不需要用儿子作家的身份来光荣自己,他们需要的是另一种的荣誉,这种荣誉是传统的荣誉,所以当我成为区级名师的时候,我父母觉得光荣一般般,但当我做了副校长,做了校长后,我父亲走路时就挺起了胸膛,那口气充满自豪。这也说不得他们,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 官本位 ,但他们同样有着浓厚的官本位思想,这是传统给与的 教育 ,很 成功 。但于我是一种无言的悲哀,因为做作家的付出远比我做其他活儿要艰难、艰辛的多。
所以即使我的父亲在2017年4月去世之前,我也没有告诉父亲我是一位作家,而且是写了发了许多文章的作家。对于父亲,他知道他的儿子是老师,当过副校长、校长就足够了,现在儿子退休了什么都不是了。我是退休了,退休第一年,父亲就生病了,生了大病,这也好,我现在空了,我有服侍的时间了。
后来,我确实在父亲面前许下了诺言。
那是个极度伤心的日子,2017年的4月1日,早晨四点后,父亲生命的终结已经到了刹那之间,父亲躺在床上,我双膝跪在父亲的床头。父亲已经睁不开双眼,我的妻子,我的三个妹妹,我的母亲的呼喊,父亲已经听不见,父亲仰面躺着,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儿子啊,你对你父亲说几句话吧。
我的双手轻轻地放在父亲的双臂上,我对父亲说,阿爸,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妈的。
父亲真的听见了,喉结动了两下,随着喉结的上下抖动,父亲的嘴巴咂了两下,两下都是唧唧的短音,全家人听见了,全家人惊愕了。
我又对父亲说:阿爸,你放心吧?我们姊妹四个会团结的,我会带好头的。
父亲又听见了,喉结又动了两下,上下嘴唇相碰,啵啵两记,唧唧声两下。
全家人的惊愕立时转换成一种痛苦的 幸福 。
父亲走了,面容安详、宁静,看上去还带着一点自信。
这是我向父亲当面许下的一次诺言,诺言十分断续、凄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场景。许诺过去了,后来的日子,我做了,我做的好与不好,父亲已经看不见了,但我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知道我的所为。
天天看见我所为的是我的母亲,当初说给父亲听的,也一定让我的妻子,我的姊妹们听见了,而听得最仔细的一定是母亲,母亲相信儿子,就像当年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将来要做作家的誓言一样。
后来的日子,现在的日子,我一直照着我许下的诺言做事情。
许诺贵在兑现,而兑现需要践行,践行是一种行为。我在践行的日子里已经过了两年,这是个开头,它的结束是生命的结束,不需要去多想的。现在的日子你就天天做,有空做,创造机会做,找时间做。做是具体的,比如多多回家,多多烧饭,多多与母亲说话,多多陪母亲吃饭,多多陪母亲看看风景,不需要对别人说,不需要对姊妹们说,所有人都有一双识货的眼睛。
我在践行的过程中收获了我 人生 当中,书上看不到,话里听不到,事实找不到的人生启迪,我想说几点给你听,比如孝敬母亲,做儿子带头的很重要,做长子的带头更重要,你吃亏了,你带头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你别去盼望当中的、最小的姊妹带头做,她们带头做,会比你带头做,要苦得多,效果也差得多,道理别说,你相信就是。
母亲关于作家的话,让我想了很多,我当时就想,回家后写篇文章,我想对天下儿子说,你向你母亲许过诺言吗?我想你一定许过的,比如你周日回城时对母亲说,周六,我要回家的。母亲点点头,心花怒放,但请你记住的事实是:你走后,从周一起,你的母亲就盼着了,因为你要来,她开心了五天,她也准备了五天,她在她的圈子里说了五天,光荣了五天,但你一个电话说周六不来了,因为有件事需要办的,你母亲说,嗯,知道了。可你知道你母亲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你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
诺言成了谎言,受伤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母亲
所以,我想问你:可曾向母亲许过诺言,许过了,小的要做好,大的更要做好,别去找什么的理由,因为理由太多太多了。
作者:高明昌,上海市奉贤区青村镇海边村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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