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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
早春二月 ,这是个常见词。我颇感疑惑,春天明明是从阴历一月开始的,真正的早春,应是一月,二月嘛,仲春而已!但是人们为什么不说 早春一月 呢?莫非一月里没有春天吗?
若有若无的春
过了春节去寻春。春节嘛,春的节日,应有春色可寻吧?
春到人间草木知 ,但在烟台,春在哪儿?不在山上,不在草木,而在海水。春到人间海先知。古诗不是说吗, 海水知天寒 ,既知 天寒 ,说明海敏感,也必知 天温 ,知春。
果然,正月初二早晨,海边的残冰,悄然融化净尽。没了冰块的撞击喧嚣,海水净了许多,温吞了许多,油汪汪的,富态亮闪闪的,如笑。浅水下的净沙,粒粒清晰。岸边的浪花,朵朵暖笑粲然。海滩的沙粒,净净的,像是千粒万粒的珠贝。因为海沙太净太亮了,所以,沙粒间那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红色扇贝壳,格外显眼,大的如指甲,小的如米粒,像是千片万片的鲜花瓣。因为受了红贝壳的 熏染 ,这里的沙粒也是多彩的,有蛋黄的,有姜黄的,有橘红的,有酒红的,有兰花紫的,有葡萄紫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卵石,也是多彩的,有的像枸杞,有的像姜糖,有的红得浓艳,像是鸡血石。有了 花瓣 的渲染,又有彩贝奇石的点缀,偌大的东郊海滩,于是,便艳艳乎晶晶乎成了花色沸腾的花圃花园花海了。草木的鲜花尚未具雏形,敏感的海滩却率先 百花齐放 。如此醉人的红海滩,如此风情独具的海滩花海,我敢说,在全世界,不是唯一的,也是罕见的。我走在红海滩上简直都能闻见斑斓的花香了。不知道那些神奇的红贝壳是由谁精心捣碎的,我只知道,虽有海浪年年淘洗,但是这里的红贝、红沙和红石没被淘尽,年年增多,年年如花鲜艳。
前面不远处,走来一对母女,都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女童牵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像只蝴蝶飞在前面。突然她弯下腰,蹲下来用她的小手小心地捻起一粒小小的东西,肯定是一片花瓣似的红贝壳,捏在指间朝上,让妈妈看。妈妈弯下了腰,手撑膝盖看着,神色怔怔。女童又捡起一片,让妈妈看。妈妈更加怔怔了。两人头挨头,看着,说着,听不见她们说的是什么,但能轻易地猜出她们说的是什么,她们在说: 真好看啊! 妈妈接着问: 你说,它像什么? 女童马上回答: 像花儿!
共同为一个美好的发现惊喜着,沉醉着,议论着,我觉得这景象美上加美。
那个女童头戴红绒绒的小帽,那绒线帽美得晃眼,如花。
早晨的天色,虽是铅灰色的,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是海色,却是淡淡的蓝,淡淡的黄,海面上的天空,也是淡淡的黄,淡淡的蓝,海天总是一色,不知是海面映照了天色,还是天空映照了海色,也许是你的心里装着我,我的心里装着你吧。天上飞着白鸥,海面起着白浪,似乎是,白鸥在天上如浪似的一浮一沉,白浪在海里如鸥似的一飞一落,简直是,大海成了天空,天空成了海洋,二者分不清你是谁我是谁了!觉悟到了如此的奇想,我突然察觉自己太浪漫了,心中显然注入了不少的春意,要不然的话,不会想得如此怪诞离奇。凡是奇思怪想,我认为,都是含着浓浓的春意的。
如此说来,即使春天不见春色,仍有浓浓的春意在,它在人的心里。你心盛开,春天便来。心若盛开,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仍有浓浓的春意在。
我走到天越湾海滩时,看到海里的浪花变大了,变成洪波巨涛如峰如谷,凶凶地,扑向岸边,吼声如雷,回音雄浑、悠长,好像天空不是无穷无尽的,而是有着一道无形的天花板,海声上下冲撞,才撞成了如此雄浑悠长的回音。
雄浑中有巨力,悠长中有韵味,巨力和韵味其实都有春意在。
通海河一带的海浪更有激情,竟在岸边堆积着大团大团的泡沫,微风一来,泡沫在沙滩上跑开了,你追我赶的,继而纷纷飞往空中,满天绽放耀眼的 满天星
我走在春节后的海边苦苦寻春。我找到了吗?好像没找到,因为我既没看见花红柳绿,也没看见莺啼燕归,但是,好像又找到了,找了好多好多。一月的春天,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你有春的 心情 ,它就有,就真,否则,就无,就幻。如此的春天,才值得一寻。寻到的春色,才有价值,才是宝贝;送到眼边的 乱花 ,只会迷了双眼,却不会感动灵魂。
春天突然变脸了
正月初三,天气骤变,满天寒风嚎叫,像是满天切割着千万把锋利的剃刀。海里,蹿舞着刀刃似的白浪。我的手指冻得不能屈伸,又痒又疼,又麻又疼。滩沙冻得绷绷硬。我遇到了一只大白蛤,硬是抠不出来,它被死死地冻在沙坑里,用脚踢它,不挪窝。脚跟跺它,不挪窝。找块石头砸吧,砸碎它的壳,取它的肉。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可是,那石头,浑身是冰,滑溜溜的,被死死地冻在海滩上,手抠,脚踢,脚跺,不挪窝。
正月初四,初升的太阳,黄黄的,黄得怪异,黄得惨惨的。阳光也是黄黄的,病态的黄,好像不是直射,而是绵绵软软犹犹豫豫地照着大地。海滩上白茫茫的,到处都是冰,冰呈波浪状,夜里的海浪全被冻死在沙滩上了!天气虽然奇寒,远山、远岛却很清晰,远处的岱王山、昆嵛山,枯黄,干瘪,全被冻瘦了一大半。
正月初五下了场大雪。大海半夜发疯,把大批的酷似爬虾的 鬼虾 卷上沙岸全部冻死,红的,黄的,青的,绿的,各种颜色的 鬼虾 ,厚铺近水处,个个胸前抱着一大堆金灿灿的虾籽。好多的赶海人在捡虾。有个汉子,从赶海人那里买了好多的海参、蛏子和海肠子,足有二十多斤,才花了三百元,他告诉我,那个赶海人,夜里三点就出来赶海了。我能想象赶海人的模样:头上亮着一盏矿灯,手拿一把结冰的挠钩,在黑冷的海草间,俯低腰身,缓行着,扒拉着,苦苦地寻找,一双雨靴子,在他脚下呱唧呱唧如蛙鸣鸭唱,那盏矿灯,像是孤独地燃烧在广漠的冰原上的一堆篝火。
明天正月初六,天气还会这么冷吗?管它呢,再冷我也要去赶海!我不信它会永远这么冷下去,这世上怎么会有永远的寒冷呢。
另一种春天
最冷那几天,早晨的大海总是退得远远的,留下的海滩出奇地大。新鲜的海滩尚未上冻,湿漉漉的,稀溜溜的,踩一脚就是个深深的脚印。我喜欢阔大的海滩。那天我走着海滩,走到野狼河河边时,我看见河那面那个老女人,弯着腰,手执一把铁筢子,正在保洁海滩。心想,她肯定痛恨这个寒冷的春天,痛恨海水退得这么远,给她留下了这么大的需要清扫的海滩。她快七十岁了,常年保洁河东这片海滩,下雪刮风的天气,也出来清扫,我多次看见她冷得蹲下身子,埋低脑袋,躲避风袭。她是个外地老婆儿,说话很土,听不懂。但她每次遇见我都要和我说上几句话,她好像不会笑,即使和我说话说得 开心 了,脸上也不见笑容。她的脸,如同旱季的田土,多皱,灰暗,僵硬,大概也是很冰冷吧。她的话,有时含着委屈,工钱少啦,没工休啦,管得严啦等等。她的双眼,喜欢淌泪,不是因为悲痛,而是一种眼疾,刮风就淌泪,淌了泪她就用袄袖擦,擦得眼眶很红肿。我从来不敢问她的身世,我怕听见一个悲痛的 故事 。她那么大的年纪,还在天天干活,我呢,是个男的,才五十来岁,没病没痛浑身的力气,天天却什么也不干,月薪却比她多五六倍 这真是个吓人一跳的对比!
哎 哎
她突然喊我。我侧耳听。风大,听不清。她向我打着手势,顺着她的手指,我往北一看,哦,明白了,北面不远处的浅水里,浮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漂子,她求我赶快为她捡到那漂子,漂子能卖钱,一个卖三块钱,能买四个白馒头呢。
我捡到了漂子。好大啊,结着厚冰,像个水雷,挺沉的,害得我,棉鞋裤脚都弄湿了。
我很兴奋,有成就感。我把漂子踢到河边,想隔着河面扔给她。可是,河很宽,漂子很沉,我怕把漂子扔在河里,顺着急流重回大海。咋办?嗨,反正鞋都湿了,就往河里走出一段距离,距她近些再扔给她吧。
我弯腰绾裤脚。 哎 哎 她大喊起来,朝我摆着手,不同意我下水,并用手指,点戳着河的入海处。我站直身子抬头一看,那里的河面比较窄。我便踢着漂子朝那里走。她在彼岸也朝那里走。我心里很乐,因为能帮她做点事。她心里肯定更乐,因为正在我脚下欢欢滚动的这个大漂子很快就会被她卖成三块钱啦。我踢着漂子。她在彼岸一边走一边盯着这漂子。我从来没看见如此漂亮的漂子,它黑黑亮亮的很庄重。她肯定在想,那个漂子真厚墩啊!像个体格棒棒的浑小子。她有儿子吗?她有子女吗?大概没有吧,她是个孤苦的老婆儿,是个凭着残存的体力养活自己的可敬的老人,而且那么珍惜财物和钱,和她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质量很低的寄生虫。
两人站定了。中间隔着一条河。河面确实窄了不少。但是水流更凶,白浪哗啦哗啦响,像在威胁我。不远的海面开始涨潮了,浪花高高,也很凶,也像在威胁我。如果漂子扔得不够远,落在河里,漂到海口,很快就会被大浪卷回大海的。我运足气力,开始扔了。但是很快,感觉没信心,又放下了漂子。我把羽绒服脱了,它太臃肿了,影响我的正常发挥。
她在彼岸跺脚高喊,朝我摆着手。
我把羽绒服放在湿沙上。站直身子,活动活动双臂,感觉松快多了。我抱起漂子,像投掷铅球,尽力把它往高处抛,让它落得远些。
漂子出手了,升到空中,像出膛的炮弹,划着好看的抛物线,并且侧面旋转着,心情急切地越过河面,开始徐徐下落,咚的一声,落在彼岸,落在她的脚旁,太精准啦。她发出欢叫: 哈!厉害!厉害! 我乐得跳了个高儿。她也跳着,舞蹈似的,用双脚,模仿着我,踢那漂子,把它往沙滩上踢。
当漂子从空中落在她脚下的瞬间,我惊讶地看见她笑了起来,那笑,闪闪的,好亮!好看!那个瞬间,落在她脚下的好像不是个海漂子,而是一个千金难买的巨大的 幸福 。
野老苍颜一笑温。
乍然一笑作春温。
春天终于萌芽了
正月初九,是个化雪的日子。太阳出来了,虽然不太灿烂,但有暖意,阳光下的雪地,白得刺眼。
走在海边的松树下,融化的雪水滴在头上,像是淋着四月的毛毛细雨。侧耳倾听,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化雪声。仰头瞧,每根松毛的尖端,都凝结着晶亮的水珠,像一颗颗熟透的春果。
很多的鸟在叫,很多的鸟在天上飞。各种各样的鸟,各种各样的鸟声。一堵粉壁的里面,有丛翠竹,枝叶幽深,积雪厚厚,正在融化,每片竹叶,半是翠绿,半是惨白,半是春天,半是残冬。柔韧的竹梢,突然叽叽喳喳地摆动,幅度好大,不是被风吹的,是被一大群鸟儿摇撼的。雪声哗然。我站在墙外,看呆了,听呆了,那是一群什么鸟儿呢? 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 ,它们该不会是一群仙女变的吧?
在海滩上,我捡到了一棵宽宽长长的海带,结着一层薄冰,薄冰刮掉,看见了鲜绿,闻见了浓浓的海腥海鲜。把它带回家,煮碗鲜鲜的海带汤喝。
逛荡河边,遗留着几块龇牙咧嘴的残冰,很像是被火烤焦了的鱿鱼片,四边翘翘着,跺它一脚,轰然塌裂。
森林公园的花坛,泥土饱饮雪水,肥黑,膨胀,裂着口子。深深浅浅的口子中,大片的郁金香拱出了尖尖的嫩芽,有的鲜黄,有的油绿,有的娇红 春天终于萌芽了!
花坛西面,三棵古老的垂柳,柔枝密密,黄黄绿绿,肃穆下垂,静等好风来了好款款起舞,舞成一曲好听的《春之声》。
杨柳风,杏花雨,吹面不寒,沾衣欲湿,多好!令人神往,值得期待。有盼头的日子,真好!
春声,春荠,春饺
当天深夜,我被大风惊醒。窗外,天啊,就像是狂乱地嚎叫着一万头愤怒的饿狼和两万只发情的野猫,对面楼上有扇窗被狂风薅掉,摔在楼下,窗框和玻璃同时发出揪心的碎裂声。好冷啊!我往棉被上加了条毯子,仍久久难以入睡,海里又上冻了吧,刚刚萌芽的郁金香肯定全被冻死了吧。早晨早点起来,去看看。
但是去看郁金香的路上,我在一块朝阳的花圃里用手指剜了一大包的荠菜,有宽叶的,有细叶的,有绿叶的,有紫叶的,根部嘛,都是长长的白白的,荠香好浓烈!比辛弃疾笔下的春荠好多了,尚未开花,嫩得很!
因为太激动了,我竟然觉得这变脸的早春一点也不冷。
中午,包荠菜水饺,就着海带汤吃,还喝了五杯高度的 剑南春 。
早春一月,滋味不错!
作者简介
刘洪,山东乳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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