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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离开楼陵滩十多年后再次回到那儿。我说的再次不是这十多年没有去过,是没有在那儿住过。去过和住过是有本质区别的。去是漂浮的,彷如旅游,住却不一样,有根须扎入泥土的成分。另外,去像客,住却完完全全变成主人了。
楼陵滩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但 楼陵滩 这个名字百度不了的,它随着泛黄的家谱风化,早洇散在泥土中,我也是从一位长辈二十多年前为新修的家族谱序中读到的,这个陌生的名字最初让我很吃惊,怎么我一直 生活 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楼陵滩的 陵 字似乎有些刺眼,以汉字的同音多义,楼陵滩为什么不是 楼林滩 楼临滩 抑或 芦林滩 ?那个 陵 字最初是不是与幽魂鬼怪之类相关?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曾经问村中老者,每个人对 楼陵滩 都很茫然,仿佛那是遥远的逃遁的音符。他们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这地名和地名的来历。这让我想到乡村文化,时移代革,有多少乡村文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虚无和面目全非。
没有人知道楼陵滩的来历并不影响我在这儿住下来。我住的第一个晚上正好有一轮皓月。时序正是深冬,皓月如盘,从深蓝的天空泼下银灰,清幽幽的冷光洒在沉寂的乡村。这种寂静是乡村夜晚特有的,各家闩门闭户,只有偶尔几个窗户还有光亮。住在楼陵滩的多数人此刻进入或准备进入梦乡。古人践行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的传统,在楼陵滩还顽固坚守着。这在城镇化的今天是一种美德。在这样沉寂的夜晚,月亮的清辉无声地洒在村落上,白花花一片,与冬夜的清冷交相辉映。
村村通的水泥路只是通到村口。这些年楼陵滩没有出过大 人物 。对村子来说,大人物的标志当然是有权有势并且还有一颗桑梓心,所以村村通只能不折不扣通到村口。村里门前屋后还主要是土巴路,但土巴混着本地山石开发特有的石末子,比从前坚硬得多。也有少数人家,在自己门前铺一块水泥路,图一个进出爽利和干净。仅此而已。我记得从前有个俊逸的鲍参军曾经抱怨水的不同命: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月光不认识门户,不论高低平仄,也不计较尊卑,当它从浩渺的星空落在楼陵滩时,房屋、疏树、荒草充斥的水塘以及黄泥土路,变得层次起来,透过或不能透过的光芒都成了浓淡深浅的夜色。寂静的楼陵滩此刻变得特别迷离。
深冬的夜晚,我像一个游魂,从村东向村西去。
月亮走,我也走 ,最初听这首歌的时候就在楼陵滩。那时候十来岁。十来岁懵懵懂懂,一群人夜晚在门前跑,和月亮比谁快。月亮总是将分寸拿捏得精当,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不骄不躁的,不在你头前,也不落你脚后,所谓形影不离,恰如其分。比这更早的时候,还以为月亮特别青眼自己,你到哪儿它就在哪儿,比自己的亲人还殷勤。曾经发生过两小儿或三小儿在一起争论,都说月亮是跟着自己的。甲的依据是,当是时正在村东的稻场上,月亮睁着明亮的眼睛和自己对视。乙说,不对,我在村西的田畈捉着萤火虫,萤火虫和月光一起比着亮。丙摇摇头,你们都胡扯,那时我正在村北的塘埂子,月亮落在池塘中,亮汪汪。如果还有一个丁,丁可能或说,月亮并不在村里,它刚好到东山去了,我也刚好在东山的外婆家见到 有时激烈,有时也很快和解,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月亮,陪伴自己,正如老奶奶讲的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当然月亮也有爽约的时候,像人会生病,关在黑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每这样的夜晚,天就像泼了漆,人间生气也少了很多。
有多少年没有和月亮一起走着。在楼陵滩。
我不是一个喜欢 怀旧 的人,但置身这月色流淌的夜晚,羁羁绊绊走在村中,不怀旧实在是说不过去。眼前疏离的树,反着光亮的池塘,灰影幢幢或浓或淡的房子,甚至抖动的黑忽忽小草,都是 故事 ,这些楼陵滩兴废的见证者,见证了楼陵滩一个又一个家族、一茬又一茬人随着时世飘忽,有喜剧,有闹剧,也有悲剧。我记得旧时乡村戏台唱戏,常挂着这样一副对联: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几十年光阴倥偬,楼陵滩也不断演绎着 人生 如戏,戏如人生 的舞台剧。我在楼陵滩出生,在楼陵滩长大,又走出了楼陵滩,后来也偶尔回来看看楼陵滩,回想自己已知的岁月,活跃在楼陵滩这部舞台剧上,有人叱咤风云,有人低眉下气,有人 幸福 地笑了一生,有人暗夜里经常哭泣,有人愁生,有人怨死,有人良善,有人阴毒(我母亲常用这个形容词) 生旦净末丑,小小楼陵滩都能找到影子。如果把几十年光阴搓紧成一条绳带,那些幸福着的,那些哭泣着的,那些愁生的,那些怨死的,那些良善,那些阴毒,我想象假如都一串串吊在绳子下,摇摇摆摆是何种光景?
但置身其中我也不能做局外人,或许良善中有我,阴毒中也有我,幸福中有我,哭泣堆里同样还有我。
一直以来,我对楼陵滩是说不清的感觉,有些感觉还不能敞 开心 扉摆到台面。谈不上多么依恋,时世变换,也没有憎恶的理由,那里的乡音乡情还在,但那里也没有特别值得珍重和回味。这种矛盾我当然知道根蒂,回想这些根蒂有时让我的内心也变得阴暗,虽然我知道我的阴暗其实是无理取闹,那些被时间打败的是是非非已经往矣,心中被压迫的磨子早就卸下,却怎么难以长吁一口气。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六尺巷的故事说出了天空地阔尘世沧桑,在楼陵滩,一茬又一茬的舞台剧,也谢了一幕又一幕,我还有哪门子的想法要结滞胸胁?
风吹云动,水流花落,时间的泥土,冲刷与掩埋,虚无已经至高无上了。
伴随几十年的时代进步,从前的楼陵滩只是影子还在这儿,绝大多数老住户盖起了高楼,原地拆建或择基而居,两层、三层甚至更高,从前的逼仄阴暗代之是宽敞,明亮,外装修也气派,毫不逊色于其他村镇。那些从楼陵滩离开的外出户,老房子就成了一个家族记忆的符号,风侵雨蚀任其飘摇,潦倒气当然不可避免,尽管如此,还是行走在外的人的根。对于他们来说,房子在,根就在;房子倒了,檩木腐坏了,屋上的瓦片风化了,根也还在。但,等再过去两代三代,失掉对楼陵滩记忆的后人,楼陵滩就可能变成一个传说了,譬如我们现在读百几十年前的家谱,看到那些与我们血肉相关的陌生的名字,除了迷惘还是迷惘。这种迷惘就像我此刻,我对村子里的记忆,只是停留在二三十年前或更早,这二三十年来村子里的添丁进口,几乎不认识,曾经有记忆的年老一辈,三十年故去的故去,剩下屈指可数,所以,当我走在楼陵滩的土地上,内心虚弱得很,眼前的变化抵挡不住从前风物对我大脑的占据。人的怀旧多半也是这样子的。
城镇化后的乡村,凋敝是不可避免的,但楼陵滩虽说是人烟疏了不少,还谈不上凋敝。有一回问一位邻居,村里长期住着多少人,邻居默了一下,大概百人左右。又说,村里高峰时大大小小三四百,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现在空是空了不少,但比起有些垸子,算是不错。邻居说的有几分自豪。我知道,楼陵滩正是现今中国多数村庄的写照,从发展角度看,这种阵痛是值得称颂的。人类历史有记录以来,向往城邦是共同的梦。所有人离开村子又如何?
现在,这些新房子老房子,无论是多么华丽还是颓败,我从它们前面走过,想到更多的还是我村居时的光景,哪个门栋里曾住着一个老人,哪家哪一年来了新媳妇,哪家屋子里曾有婴儿的啼哭声,哪家与哪家在门口争吵,打骂,哪家哪一个冬天哪一位老人辞世了,哪家哪一年发生哪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哪家的儿子、哪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格外争气,哪家发生了哪些难以启齿的事 这个时候,作为楼陵滩的旁观者,往事像烟云,在我眼前掠动。我在内心对自己说,这么活跃的思维,全是拜这明亮的月色和沉寂的村落所赐,浮躁时代,人心难得有机会沉静下来想一些事,这个晚上,让我想到了好多久违的楼陵滩的前世今生。顾城名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楼陵滩,我没有找到光明,却找到了许多丢失的记忆。那些人性中的温暖和阴暗,刚毅与懦弱,驯良与卑污让我的心一下子澄明起来。从祖父到 父亲 到家兄和我,那些发生在楼陵滩的纷繁往事,燃烧与熄灭;熄灭与燃烧,只是在一巴掌之间。
汪芳记,男,医疗工作者,作品散发省市报刊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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