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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山东,一九六零年,迫于生计随母亲去了东北,五十年后为享受天伦之乐随孩子又回到了 故乡 。真是少儿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真感谢上天如此善解人意的安排。
女儿立足的城市离我的故乡也只有八十多公里,在家家有车的时代,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乡音乡情诱惑着我,可以经常回家看看了。说是回家实际上家里一个至亲也没有了,但姥姥家是我可去也想去的地方,因为我有两个舅舅都在。妈妈是家里的老大,兄弟姊妹又多,两个小舅舅并没有比我年长几岁。前几天听说小舅有小恙,我和老伴赶快开车去看看!
坐在车里,望着两边急速而过的景观。虽然是冬季,温暖的却如同大庆的清明时节。一切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地里是绿油油的麦苗和大蒜苗,冬季食用的白菜和各种小菜仍然长在地里,随用随取,只是觉得天没有小时候那么蓝了,树好像也矮了。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心里充满了恋情。山东鲁西南历来就是比较贫困的地方,改革开放以来她的发展也慢于其它区县。但也是一天一个样,去年还坑洼不平的乡村路,今年也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
我让老伴把车停下,我推开车门,走向田头,一股泥土、禾苗的清香迎面扑来,弯腰捧起一掬松软的老土,好香啊,记忆中那遥远的家乡的味道,姥姥家的味道仿佛又嗅到了!
姥姥!我回来了!您最疼爱的外孙女回来了! 心里默念着,两行热泪滴落在手中的泥土里。六十多岁的三妗子(舅妈)骑着电动车早已等在路边,舅舅也站在不远处。
我急忙下车,向三妗子奔去,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她虽然很不习惯,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
三妗子是位十分美丽的女子,现在也不见老, 生活 环境使她皮肤黝黑,粗糙,但掩饰不住她那健康充满活力的美!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仍然那么炯炯有神,满头乌丝没有一根白发。
她十八岁就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舅舅,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是却很聪明,善良贤惠,姥姥一直生活在他们家。她伺候老人,抚养孩子,从不攀比,任劳任怨。姥姥吃在她家,住在她家,却时常惦记着别的孙子,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却从没听过妗子的一句埋怨。姥姥活到九十多岁,直到送终。这是我最敬佩她的地方,所以也和她走的最近,相处的最好!
可把你盼来了,外甥女! 她永远对人都是那么热情,不笑不说话。见谁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和她在一起就觉得特别舒服。她把我们俩交给了舅舅,告诉我还有点事,让我们先回家,她马上就来!就笑盈盈的骑车走了。
舅舅是地道的农民,种了一辈子的地,黑黑的脸庞透着红,明明是健康的体魄,有什么病呢?他不善言辞,只嘿嘿的笑着,嘴里, 迎春,迎春! 喊着我的名字!我急切的询问他的病情。原来他两腿得了静脉栓塞,在济南做了手术,现在恢复的很好!悬浮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依然像小时那样挎住了舅舅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头,步行回家,回姥姥家,全然忘记了自己近七旬的年龄,也不顾及老伴开车还跟在我们身后呢。
现在的农村和小时候的印象完全是不一样了,没有了遍地乱跑的鸡鸭鹅狗,没有了乱堆的垃圾,没有了乱泼的脏水,干净了许多。改革开放的成果和实惠在这里特别突显,尤其是我们老家人,还有很传统的观念,有钱就盖房,一家的房子好不好就能体现着家人的生活水平和富裕程度,具体又体现在门脸上,就像东北人所说:有粉擦在脸上。
家家门厅都修的特别漂亮,用最高档的磁砖贴面,最豪华的设计,镶嵌大气豪迈的眉语。下面一扇霸气的朱门。门里是一面影壁墙,描绘着美丽的图案。舅舅带我们进去的是一扇红漆铁门,(吉祥如意)的眉语,影壁墙绘的是一条伸向远方的康庄大道!
进了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水泥的地面。干干净净,靠边有一小快菜地,几样应时小菜绿色可人,伸展着姿容好像也在欢迎我们。令我喜悦的是北墙角竟然有座精致的标着男女的厕所,再也不是那种露天的茅房!
进了屋里,更是耳目一新,城里有的全都有,空调的暖风使屋内温度适宜,磁砖的地面擦的锃亮。我疑惑的各屋串着观看,舅舅看出了我的表情,笑着告诉我们:这是他大儿子的家。舅舅有四个孩子儿女各一对。全都在外做生意,也都成了家,有的已经拿到了某大城市的绿卡,有房有车,大家一定没想到舅舅才七十二岁都有了两个重孙子。
三妗子还没回来,我们三人热烈的聊了一会儿。可以看出三舅家的 幸福 值数是比较高的。我提出和老伴去看看二舅,离的不远。三舅马上告诉我,他们搬家了,在村东头新盖的房子,必须他领着才能找到。我们离开时并不见舅舅锁门,他看出了我的担心, 不用关门,都这样没事!治安好着呐! 真好! 我赞叹道。
我依然挽着舅舅胳膊,出了胡同来到村中街,一条水泥路贯通东西把村子分成南北两半。舅舅告诉我这条路是村民们自己集资修的,一个在外做生意的老板投资一百万,余下的是大家自愿捐资的。不远处路边立有一块水泥碑,记载着捐款人名单,我在上面看到了三舅的名字。我特意转头看了看三舅的脸,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脸上扬溢着美美的自豪之容。我也顿觉腰身挺拔了不少。
街上一路走来,并没碰到几人,路的两侧都是修缮漂亮的门厅。但在后面也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破旧的老房屋。 那都是一些老房宅,没人居住,年轻人大都在外打工,盖房也都靠公路两侧,有不少在城里安了家不回来了,这样的空宅很多!我家就空着两个院子,你二舅家也空两个院子,全村得有近三分之二的房子空着。 三舅一边走一边和我唠叨着。一个词马上跳进了我的脑海: 空巢 合村并屯势在必行了!
街路将至时,我站住了回身望去,它一直通向村头省道,平坦美观,但我就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还有些说不清楚。这条街的前身我太熟知了,它曾经跳动过全村的脉搏,也承载过我的幼年和童年
我的学龄前大部分时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条街实际就是一条土路,东西延伸,连接着各个胡同。村中间地段路北有一个大水坑,雨大时水满坑溢,流向两边,慢慢就形成溪流,逐渐变成了一条中间宽两头窄穿越村庄的小河。河边栽着一排垂柳,每到春暖时,冒着绿芽的柳条,几乎伸到了水面随着微风摆动,像少女照着镜子梳理长长的头发,水面游动着荡清波的麻鸭白鹅。水的中央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株莲藕,因也没人采摘后来发展成了大片。到了夏天开出了美丽的荷花一直到秋,天热时白天树上蝉叫,傍晚水塘蛙鸣。小舅舅在这河里捉过泥鳅,树上掏过鸟窝,树下挖过肚捞(金蝉)。
路北是一个宽大的场地,是生产队脱粒晒粮的地方。水,树,路三合一,这也是村里文化,娱乐,生活生产的基地,每天吃早饭各家男人都端着饭碗,手拿一个窝头另带一根大葱,到柳树下蹲着边吃饭,边听队长分配生产任务,露天电影也在这里放映。白天老奶奶在树荫下纳凉,哄孙孙,晚上村里男女老幼都来到这里聚欢!我也曾跟着舅舅坐着小板凳,双手捧腮柳树荫下看月亮,听评书。这条路伴随村里几辈人走过多少春秋,见证了多少人的苦乐年华。
今天小河流水没有了,老柳树没有了,荷花没了,场院也没有了,最主要的人气也没有了 身上感到一丝寒意。 这就是你二舅家! 三舅的一声呼唤,使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映入眼帘的是:在村的东首,村后公路边一座上下两层的毛坯水泥房。底层好像车库,又像厂房,宽大没有一堵隔墙,二层像是住房。整体面积能有二百多个平方,。就是在农村盖这样的房子估计没有二十万也拿不下来。门前绿油油的菜地告诉我们这原来是良田,他家已有两套空院,为什么还要毁地盖房?和干净利索的三舅家截然相反,二舅家东西杂乱无章,可以用乱七八糟形容,穿过厂房,不大的后院才是他们居住的地方,迎门堆着高高的豆秸,是做燃料的。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小堆玉米粒躺在那里。一间住房一间厨房,简陋至极。
二舅家共有五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三舅喊道: 你们看谁来了! 二舅和二妗子惊奇的跑了出来,两位老人的苍老让我吃惊,紧握我的手,好像锉刀,疲备的身躯微驼,昏花的双眼就要睁不开了!我们的到来令他们感到意外和惊喜!二妗子在不洁的衣襟上擦了擦手,上下打量着我,竟激动的说不出什么!只嘿嘿笑着。
他们家的状况和三舅家比起来可以说是寒酸。我连忙拿出给妗子的漂亮红毛衣,她高兴的捧在胸前,口里大声埋怨着: 小迎春!你咋这么敢花钱,我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
这倒是真话,二舅夫妇是出了名的会过、抠门,处事的不大度,少宽容使他们失去了不少 亲情 ,我对他们也没有三舅一家亲,他们两家也疏于往来,几次撮合未果,上次二舅已经把我送到了三舅家门口,却终于没有迈进那道并不高的门槛。但毕竟是娘亲舅大,姥姥也不在了,我不能计较。他俩节衣缩食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自己过着如此的日子,却又盖起了小二楼的房子。
走进他们的住屋,一张破旧的双人床和堆放的杂物外,没有了多余的立足之地,我们只好站在院子里说着话!知道了房子是为孩子盖的,是怕哪个孩子在外混不下去了,回来可利用做点什么,不想浪费了这个挨公路的好地段,东凑西拼耗尽一生积蓄!可怜天下 父母 心,我顿时理解了他们的抠门!
我只说了一句话: 今天,我和三舅来请你们,咱们三家一定要在一起吃顿饭!现在就走! 我用眼神制止了二妗子的拒绝。
我们五个老人沿着门前的公路往回走,我楼着二妗子的肩膀,和她细声说着往事。
迎春,有件事你还记得不? 二舅喊我。 你小时候,有一次我和你姥爷送你回家,你姥爷用小车推着你和柴禾,我在后面提着一小罐豆油跟着走,跟不上了,就跑了几步,一个趔趄我摔了个大前趴,罐倒了油洒了我一身,你姥爷还打了我一鞋底子! 啊?我大笑起来, 原来你的衣服爱喝油啊! 你还笑! 我们五人越发笑了起来!
这件事我真的不记得了,但肯定是有。因为:我出生时是姥姥把我接到世界上来的,生在严冬,冻得三天都不会哭,是姥姥和母亲轮流用体温把我暖过来的。生活的艰难,母亲不堪重负,是姥爷把我接到家的,姥姥一家口里省食养大了我,三舅瘦弱的脊梁背大了我,姥爷的木制独轮车推大了我。我在姥姥家被宠成了小公主,也成了三舅的跟屁虫,他掏鸟蛋我接着,他下河摸鱼我等着,他树下挖肚捞我看着,但回家以后都是我吃着他看着,我在他面前从来就是无拘无束,没大没小。村子里人见了就逗我说: 刘家闺女!还住姥姥家呢?快回你家去! 每到这时我总是藏在舅舅身后,紧紧扯住他的衣角,生怕被人撵走。我的全身都浸润着姥姥家的味道!
我们一路说笑着回到了三舅家,一位送外卖的姑娘和我们擦肩而过。三妗子早已笑盈盈的等在门口,满满一桌子饭菜就是她去办的(事)。六只以茶代酒的杯子终于碰在了一起。他们谈论着好政策给农民带来的种种实惠,改革开放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心中的喜悦不胜言表。
比我还小两岁的三妗子更是直言不讳: 外甥女,你说现在有多好,医院啥病都能看好,你舅腿疼的都走不动了,到医院一开刀就好了! 言语中充满了感激,完全没有城里人对医院的不满和怨气。 以前孩子小日子难过,净觉得没意思,现在我真想陪着你舅多活几年呐! 原来她现在有了工作,在乡办玩具厂当工人,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她能不喜笑颜开吗!我发现只有二妗子少言寡语,嘴里缓缓的咀嚼着,脸上露出自卑的表情。我赶快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要说还是二舅二妗子你们俩厉害,培养了两位大学生,三舅家的表弟在大连,你们家表弟在上海,上海不比大连厉害多了! 我知道说什么三妗子和三舅都不会生气。
笑声立刻覆盖了饭桌。二妗子的脸也阴转晴了,然后我又问了他们一个实际的问题: 你们的孩子都在外面,你们就没想过跟孩子们去吗? 稍有平息,三舅慢条斯理的说: 孩子都让我们去,地不让种了,可以租给别人,我们连西安,新疆,大连也都去过了,不行!住不惯,像住进了笼子,哪都难受!住几天就都回来了 是啊,是啊! 二舅附合着!我点了点头,生活了几辈子的黄土地、乡亲、乡情,哪是说舍就舍得了的,那他们老了怎么办呢?但没说出口。 咱们这是挺好的,你们四人还可以互相照顾。 我情不自禁说出了声,聪明的三妗子总是能锦上添花马上接住: 外甥女,你们也回来住吧?住几年都行,这么多空房子,你们住哪个院都中!咱们六个互相照顾! 大家都笑着点头,我自豪的看了一眼老伴:看我们家的人多么爽气!
时间在 快乐 中溜走,不知不觉午饭我们吃了近两个小时。因家里还有两小口(小狗)需要照顾,休息少许,我提出就要回去了
舅舅和妗子当然知道留不住我。三舅说 迎春,给你拿点自家种的白菜吧! 三妗子忙着翻腾着冰箱,左一包,右一包也不知都是什么东西。二舅也着急的说: 你等等,我到地里给你们薅点新鲜菜去!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问二舅: 二舅!你们自种的青菜是不是不上农药和化肥! 我们自己吃的那一点,啥都不上,好吃! 那粮食你们也单种吗? 粮食一般不单种! 二舅回答。 粮食我也单种过,收成太少,一亩地少收七成,我每年种一亩,也就收二三百斤,自己家吃!
哦!原来是这样,也不能完全责怪农民,理解万岁吧!二舅去拔菜了。正在这时三妗子用洗衣服的大盆端来满满一盆黄豆说: 这是新豆,没有化肥,回去打豆浆! 车的后备箱实在装不下一个大盆,反复推辞只有少拿些。 这个你们一定要拿的!是你舅亲自挖的肚捞(金蝉)野生的!冷冻的! 太意外了,五十几年过去了,舅舅还记着我最爱吃的东西!当然全收下,这是他最高兴的。二舅又送来一小车带根带土的各式鲜菜。车彻底装不下了为止。
就要上车了!我走过去把两个舅舅的手拉在一起,我想他们是明白的,什么时候都是血浓于水!再见了,我的亲人们,两位妗子都擦着眼睛,我再也不敢停留,赶快上了车,从后窗看到舅舅的手还拉在一起,妗子的手也拉在了一起。又一次打开车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嗅一下故乡的味道,姥姥家的味道!是乡愁吗?
刘迎春,女,山东人,一九五一年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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