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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云
救护车窗外的人群熙熙攘攘,老王坐在大儿子的担架旁边。看着车子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他感到一阵刺激,不由的咧嘴笑了一下。他正乐着,低头望了一眼头破血流的大儿子,又感到一阵心酸。好像喝了融着苹果醋的白酒,辣到眉头紧锁,笑容还没完全消失。
这个担架上一头乌黑的短发,脸蛋圆圆的,眼角略有些往下塌的小伙子,今天又在校门口打架了。原本的一对一变成了群殴,小伙子一个人的强壮终究还是抵不过一群人的拳头。于是乎圆圆的脑袋直击蔓长春花丛中的大理石,紫色的花瓣瞬间变得腥红。
救护车嗡嗡的叫着,与树上的蝉争着夏天。老王捂着额头,一动不动的沉思。汗珠一滴一滴的往地上冲,破碎在棕色的皮鞋上。
真不懂事,太不成熟了。
车速缓缓地慢了下来,蓝色的海绵座好像刺痛了老王,他慌忙地站起来,张望着窗外。
窗外人来人往,好像医院大院比马路上还要拥挤。老王扶着担架,感觉一阵的窒息,时刻准备着冲出车门。
怎么这么慢啊,医生,快让车停住,这都快撞上人了! 老王的嘴巴张得很大,一遍又一遍地喊。车厢内一片静默,渐渐的,他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救护车终于停了下来,老王把手心的汗抹在裤子上,沉了沉气,准备抬担架。不料车下两位陌生的医生抢了他的活,二话不说抬走了担架。车内一瞬间变得空空的,只剩下瘪了的蓝色海绵垫还冒着热气。
看着大儿子被一帮 白无常 抬走,老王摸了摸脖子,好像自己珍爱的金项链被抢走了,慌忙地跑向他们。两只手不住的摇摆,肥大的棕色西裤上血迹斑斑。
他先是向前小跑,到了担架旁又侧身跑,不时地呼唤着 挺住,儿子! 担架上的小伙子头上缠着几圈白色的纱布,额头全然不见,身子也一动不动,像是个没有缠绕完整的木乃伊。不过据说有些陪葬的木乃伊确实是活着的时候缠绕的,他们会死命挣扎,完全不像小伙子这么自在。
老王被关了在了急救室外面,红色的急救信号灯亮起,闪碎了他的眼睛。
坐在门外的铁椅子上,老王把胳膊肘放在大腿上,身子前倾,不时的撩拨自己发亮的背头。昏暗的灯光聚集在他的眉毛之间,皱起一层又一层的小山。
他有点害怕,自己的大儿子还是个初中的孩子,大好的 人生 还在等着他,若是魂归此处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盯着地板,灰白的瓷砖映着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洞,要来带走他的儿子。
泪水实在忍不住,一点一点的夺眶而出。老王听到耳畔的吵闹声,感觉整个世界的目光都贩卖给了不情愿买的他。他不去看人群,但总觉得背后的眼睛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他。不时有酸臭的唾沫星从没有牙齿的大妈嘴中飞到他的耳朵里,他使劲的捋了捋耳朵。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头轻轻的后仰,面无表情,仿佛是在等自己急救室的护士妻子下班。
急救室外静悄悄的。走廊两端,一头亮着红光,一头充斥着人群眼中反射的光。声音全被老王吸收了,现在他一点饿气都没有。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从挂号处的低三下四,一直低三下四到取药口。个个表情丰满,似乎自己是为了娱乐而来买药。唯有将药交给自己患病的亲人手中时,表情才严肃起来,和医生看待他们的表情很是类似。大家还在吵闹着,唯有急救室与咨询台最为安静。
老王平静的靠在椅子上,腿不停的抖着,搅拌着空气中刺鼻的药水味。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从走廊传来,大红色的连衣裙裹着黝黑皮肤的女子,腰部略往外凸,金黄的短发顺着步伐一前一后的荡在空中,也是圆脸。
怎么样,还没出来?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对着老王的脸一阵叫骂。老王把脖子缩了缩,眉头继续皱着,看着红色的急救灯轻轻的叹气。
急救室的灯突然熄灭,似乎那红光跑到了老王的屁股上燃烧,他猛地起身,向急救室大门迈了好大一步。
门轻轻打开,几个医生从里面看着地板走出来,挡在了老王面前。老王使劲拔高自己的脖子,下巴抬到了原来鼻子的位置,目光死死的盯着手术台。虽然只有脚尖着地,但几位医生始终没有推动他,让他后退一步。
终于,一位身着绿衣的医生摘下口罩: 先生,您的孩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红裙女人深深地喘了口气,像刚从几千米的深海里游出来。
老王仍然在张望,听到医生的话也没有停止。只是眼中冒出的医生的油脂皮肤以及参差不齐的胡渣令他感到恶心。
那还不快点把我的孩子推到病房休养!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绿皮医生尽量躲避老王的唾沫,他也看到了老王参差不齐的胡渣以及五官扭曲在一起的圆脸。他与身边的两位医生对视后,便低头走开了。妻子正要喊住他们,老王已经冲进了手术室。
三位医生在药水味中行走着,不时的点头摇头,偶尔抽搐一下,耸耸肩膀。
太不成熟了。 中间的绿皮对着灰白地板板喊了一句。两侧的医生也对着灰白地板点了点头。
没等到老王跑到手术台,几名护士就已经把小伙子推了出来。
十分感谢!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他的腰 自然 而然的往下弯,头几乎碰到了膝盖。油光发亮的头发也向前趴了几根。
你应该感谢那几位医生,我们只是帮忙递工具。 一位护士笑着说。
笑容凝滞在老王的脸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儿子的额头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老王想起了小伙子的老师。他觉得 严加管教 几个字给老师说更好。但他已经给护士说了,若再给老师说,总觉得不太好。不过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只是自己并不喜欢二手车。
那医生呢?好像确实需要感谢。不过他错过了去感谢的机会。望着病床上的儿子,他有些害怕。
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小伙子出院。老王手中温热的饭菜好像一把九七式步枪,蹑手蹑脚深入 敌后 。
医院内依然拥挤着,每个就诊室门口都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队,他们拿着白色就诊簿,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似乎懂了。
噢!听医生的!
这画的什么?
这是医生的字体! 一位年迈的老头在 教育 他幼小的孙女。
老王小心翼翼的走着,脖子不知不觉向前伸了好长,头在空中盘旋,双手不知不觉也抱紧了保温锅。他加快步伐,空气中的药水味愈来愈浓。
幽蓝的住院房已经触手可及,老王小小的笑了一下,汗珠顺着褶皱流到嘴中,他又小小的皱了下眉。
他来到时小伙子刚刚醒来,安然的躺在病床上。他的脚轻轻地挪动,好像是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老王看着儿子头上的绷带,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几片云遮住了月亮的额头。
出院那天,老王的恐惧暂时熄灭了,毕竟医生笑着送他们出了院。但小伙子的左额的疤痕定居了下来。
小伙子的奶奶听闻孙子的出院,从老家屋后田地逮了两只野鸡,准备给孙子大补一下。
她做了两个小时的车。在车上,她摸着自己灰白的头发,想着自己的孙子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脸部留疤了?疤在哪里?她搓扯了一下自己的脸,那一双黝黑的手长满了老茧,但肥胖有力。
午间的小区里,安静的仿佛是太平间。阳光笔直的照射,风还在空气中睡着。只有树上的几只蝉无力的呐喊,是要提醒躺在竹椅上睡着的安保吧。奶奶突然有些失望,手中的两只鸡似乎失去的原本的作用,变成了累赘。
当你拥有了一本 签名 书时,你总是会不经意的去问别人有没有这本书,并且最后也要在不经意间故意的拿出你的签名书。鸡也是书,但蝉真的不是人。奶奶愈发的失望了。日光倾泻下来,奶奶的脚步越来越慢。但慢是无济于事的,安保仍然没有醒来。
一直到老王家门口,奶奶都孤独着。她慢慢的爬着楼梯,扬起的尘土一层一层落到鸡的身上,她无心去管。
开门的是自己的孙子。门缝开得越大,奶奶的嘴角咧的越大,终于全部打开,嘴角也全部咧开。
她一眼锁定了小伙子左额的大疤。这个皱巴巴的疤,紧紧寄生在小伙子的左额。奶奶突然感到一阵不知名的喜悦。她想起了某个伟大的人,也是有身体缺陷的。她放下手中两只鸡,盯着那块疤,缓缓走到孙子面前。小伙子有点怕,但这种老人他还是能打得过的。
这块疤于是变成了勇敢、伟大的象征。他们俩互相打量着。
奶奶一会给我煮鸡吃,真的香! 小伙子心里想。
这块疤真的好! 奶奶心里想。
阳光西斜,不锈钢的窗沿还有太阳血的温度。一颗颗树插在水泥地旁一动不动,楼房们也一动不动。
奶奶一下午都在欣赏这块疤,偶尔笑着问 疼么?多休息! 她感觉美极了,灰白的头发有种莫名的燥热。
老王躺在沙发上,想着那块疤,那块脸上的疤,像烙铁在心脏留下的印记。
家里的灯关着,妻子的声音在空气中摇荡: 你妈怎么这么 开心 ,太不成熟了!
夕阳开始与云聊天,车站除了奶奶还有几位等车的人。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正看着闪亮的手表,短裙少女正拨弄她的头发。她又想到自己孙子头上的疤痕,突然笑出了声。大家转头看她,她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
小伙子趴在阳台上,嘴中还有鸡肉的美味。
一阵热风袭来,他转过头去,像是被打了一巴掌。
【作者小传】李一鸣,笔名南云、寄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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